如今夏军大举增兵南皮,比之前要猛烈数倍的攻城战即将展开,守军心神摇曳,士气受挫,已成必然。
    这座城,不好守了!
    这是卢彦威心中升起的明悟,即便他刚刚射杀了一名劝降之人。
    “盯紧李存璋的动静。”下了城之后,卢彦威找来亲将、幕僚,悄悄说道。
    亲将、幕僚们都跟了他多年了,对自家主公知之甚深。此言一出,便知他战意不坚,想要跑路了。
    但就这么跑了,似乎又不太甘心,想盯着晋军的动向。如果晋军还想打下去,他可能会继续坚持。如果晋军不想打了,那么沧景必败无疑,他便要考虑后路了。
    “大帅,衙内还在清池呢。”亲将提醒了一句。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不愿像卢彦威那般,抛弃妻子跑路。
    “糊涂!”卢彦威狠狠瞪了亲将一眼,斥道:“都什么时候了?大丈夫当不拘小节。咱们退往幽州,先喘口气。待整顿完毕之后,还有杀回来的机会。”
    亲将被他的目光逼得面红耳赤,只能连声应是。
    “再者,沧州雄城,哪那么容易告破?”卢彦威想了想,又补救了一句:“放心,晋王即便要走,也只是暂时撤退。沧州坚持几个月,等到永济渠封冻,夏人没法通过水路运粮,还支持得起这么多大军征战吗?不可能的。届时,或许便是我等重返沧景的良机啦。”
    “大帅果然老成持重。”亲将舒了一口气,赞道。
    “大帅高见。”幕僚拱了拱手,有气无力地说道。
    几个藩镇联手,都没能挡住夏贼。等到晋兵撤了,王镕缩回去了,你还想打回来?做梦呢。
    但话又说回来了,人啊,有时候就需要自己骗自己,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跑路的理由。
    没意思得紧,唉!
    “咚咚咚……”
    “杀!杀!杀!”
    城外夏军的杀气直冲云霄。劝降不成,便要硬来了,血腥的厮杀马上就要爆发。
    卢彦威的心中下意识抖了一抖。
    ※※※※※※
    沧州城外,一个齐整的方阵正在大步开进。
    战马在两侧奔驰,箭矢于空中飞舞,鼓声之下,无论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还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全都大吼一声,挺槊直上,与敌人绞杀在一起。
    双方大概各三四千人的样子,装备精良,技艺娴熟,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但打仗嘛,谁说一定要公平决斗的?
    东路军招讨使臧都保大手一挥,旗号连连变幻。很快,又是数千将士起身,缓步前进。
    对面晋军也投入了一个方阵,迎面而上。
    嗯,有点香积寺之战的意味了。双方一个方阵打崩了,溃兵从阵与阵之间的通道溜走,后面的生力军方阵顶上来。而溃兵在后阵被收容,整顿一番之后,当做新的预备队。
    古来冷兵器交战,大多数胜负在短兵相接之后,很快就能决出来。但香积寺之战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绞肉机式的战役,双方不知道被打崩了多少个方阵,战线每每出现缺口,预备队便顶上来,将敌人反推回去。
    于是,便出现了战争史上的奇观,冷兵器野战过程中,死于正面交战的人,可能比溃败后被追击杀死的人还要多。双方的伤亡率远远超过了传说中的5%、10%、20%,甚至更高,完全就是杀红了眼的节奏。
    从军事原则上来说,这样的会战是不应该打的。唐军虽然赢了香积寺之战,但精兵强将被一扫而空,是纯纯的惨胜。安史叛军虽然败了,但拉了很多唐军精锐垫背,也没亏到哪里去,接下来的战事得以继续胶着、僵持。
    今日夏、晋双方的交战,和那场荡气回肠的大战差远了。
    夏军士气如虹,兵力众多。晋军已经得知后方有变,士气不振,兵力也有些不足。在臧都保投入第三批人后,晋军不跟了……
    从空中俯瞰下去,黑压压的武士在旷野之中反复厮杀,血流漂杵,至死方休。
    一个藩镇,花很多年才培养出一名精通多种兵器的士兵,给他配上全套装备,一年支付二十多缗钱的赏赐,打了好多场大小战役,侥幸活到现在。这种人,武艺纯熟,经验丰富,是战场上的活化石,在骑兵冲阵之时敢变阵,骑兵溃退之时敢提刀追杀,被骑兵围困之时谈笑自若,今天全他妈给你报销了。
    而这样的战役,在历史上的晚唐五代,不是一场两场,也不是十场二十场,可能不下百场。
    还好,整场战斗并没有如香积寺之战那么残酷,晋军正面冲不破,侧翼又受到威胁,很快溃败了下去。
    夏军奋勇追杀,一直杀到贼军营寨前,方才收兵回营。
    至此,战斗结束。从始至终,沧州城内的守军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沧景武夫,不过如此!
    晋军营寨内,李存璋脸色铁青地看着败退回来的一干将佐,有心杀人,但想想被夏人挂在旗杆上的平州刺史李存实、临渝关镇使李存颢的首级,又长长叹了口气,终究没动手。
    李嗣恩、李嗣本、李存矩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日这场厮杀,本非众人本意。实在是僵持日久,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不如打上一场。另外,李存璋也存着打赢夏人,然后趁胜撤退的念头。
    无奈,今天打输了,接下来的撤退怕是不会很顺利,除非他们不跑了,直接躲进沧州城,但那与找死何异?
    “留守,大王那边,到底何意?”沉默了半晌后,李嗣恩壮者胆子问道。
    他是蓟州刺史,但蓟州已经被夏人突袭攻取,家人都失陷在城内了。他是真的想走,急着赶回去收复地盘。但晋王没下令,留守也不肯担干系,却不好一走了之了。不过心中依然忧愁,故出言相问。
    “你问我,我问谁?”李存璋直接呛了一句。
    李存矩无奈摇头。他是卢龙军使,但卢龙军的驻地平州也丢了,军心有些浮动,不然也不会被夏人一战击败。
    李嗣本则一言不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迷茫。
    李存璋看着这几个败军之将,越看越气,直接甩手出了营帐,又一连派出了好几拨使者出发,前去面见李克用——事只有一件,即请求撤军。
    他很清楚,越往后拖,士气就越低落。今日还能与夏军野战比划两下,待再过十天半月,怕是一上阵就大败而回。仗,显然不能这么打。
    第031章 止损
    “嗖!”一箭飞出,一名夏军副将骑术高超,险之又险地避过。
    刚从马山起身,迎面又一箭飞来,正中咽喉,惨叫一声后栽落马下。
    李克用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
    他又连连施射,几乎箭无虚发,连毙数人。
    对面的夏军也毫不示弱,箭雨来得又快又急。李克用的亲兵手执大盾,护得严严实实。
    但终究百密一疏,还是有一根箭矢飞来。
    电光火石之间,李克用扑倒在马背之上,将其避过。然后不起身,双手持弓,直接一记卧射,将偷袭他的夏兵射落马下。
    驰射、侧射、卧射、背射、左右开弓,李克用直如战神一般,毙敌无数,其中很多都是高价值的军官。
    但他打着打着,却发现身边的兵越来越少,也不知何时就被人干掉了。
    暗骂一声后,施展了一记回头望月,连发两箭,毙杀一人,然后大声招呼着撤退。
    晋军训练有素,很快脱离了接触,一阵风般地撤走了。
    夏军也勒住了马,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有余悸,没有追击。
    晋军撤到了数里之外,也停了下来。
    李克用眉头紧锁,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以往。若搁二十年前,他带人冲杀的阵,还没有拿不下的。
    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最后一辆马车也过了河。
    车上满载各类财货,押送的军士喜气洋洋,不住催促赶路。
    “就这点志气。”李克用啐了一口,下马休息。
    打来打去,又回到了抢劫的老路上,这其实也是他默许的。
    这几年,李克用整顿军纪,明面上不准抢劫了。但河东无钱,武夫们的待遇越来越差,这时候你就得从其他方面补偿他们,军纪整顿也就无疾而终了。
    没有钱,还要整顿军纪,谁他妈陪你玩?
    武夫们先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也给马儿喂食了盐水、干粮,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李克用下令撤退。
    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救援沧景的战争,河东算是半途加入的,但也打了不短的时间了。他亲自督战,甚至屡次冲杀,将士们其实是比较卖力的。而他亲自冲杀的战斗,基本都赢了,但整体战局却始终没有得到改变,这是为什么?
    好吧,他其实知道其中的原因,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那就是夏晋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有了质的差距,你即便战术上赢了再多,但整体战略不断失败,被动是必然的。
    “他妈的!”李克用一甩马鞭,当先而走。
    军士们丝毫不见怪,催马跟了上去。晋王生闷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们早就习惯了。
    一路撤回林虑县后,李克用自顾自地回了县衙。
    “夫君,喝点茶水吧。”刘氏亲手端上来一碗茶,柔声说道。
    李克用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刘氏转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按揉肩膀。
    李克用也不说话,静静享受。
    良久之后,刘氏停下了手,见茶水已经凉了,便吩咐亲兵再煮一壶。
    “不用了。”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
    亲兵应声而退。
    刘氏又端来亲手做的点心,捻了一块塞到李克用嘴里。
    李克用一开始不愿,但在刘氏坚持之下,还是吞了下去。
    “好吃吗?”刘氏笑问道。
    “马马虎虎。”李克用说道。
    “那回晋阳之后,妾再多做点。”刘氏笑道。
    李克又沉默了。
    “夫君,该下决断了。”刘氏低声说道。
    李克用猛然起身,在厅内转来转去。
    幽州的消息,当然早就快马传递到了这边。说实话,李克用一开始还是很慌张的,想要立刻撤军,全军救援幽州。不过长子落落向他保证,夏贼兵锋已钝,他有把握把夏人挡在蓟州。
    于是李克用又犹豫了。他想在等等,看看局势会不会出现有利的变化。
    但这一等,却等来德州城破的消息。而且拖的时间有些长了,李存璋那边军心浮动,虽然加发了赏赐,但谁都知道无法长期坚持下去。
    现在,他必须做个决断了。以一个统帅的身份,摒弃各种干扰因素,做一个负责人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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