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接到了消息。
    李克用之子、檀蓟营平镇使李落落本来在蓟州、三河一带打得很行,与赵王嗣武杀得有来有回。但在听闻天雄、龙骧二军大败李存璋,势不可挡北上幽州之后,心中焦急,方寸大乱,于是吃了个大败仗,损兵数千。
    邵嗣武趁机紧逼,围攻三河十天。李落落招来的熟蕃兵马滑头得很,见势不妙就溜,最后三河县被攻克。李落落逃亡檀州老巢,征召兵马,被王郊追袭而至,复败,于是带着铁林、横冲二军走奔幽州,与逃回去的李存璋汇合。
    夏军趁势进占檀州,并进剿不肯降顺的熟蕃部落,一时间战火连天,厮杀甚烈。
    而在南线,天雄军反复攻打,克安次县,然后挥师北上,收集粮草,离幽州已是不远。
    葛从周在安排义从军镇守瀛莫,守住后路之后,自领龙骧军北上,于新昌败涿州刺史安福迁。
    几乎与此同时,围攻李存孝的各部兵马陆续撤回,易定王郜也遣兵东进,涿州顿时成了眼下的焦点。
    战事十分激烈,但态势相当明显,陈诚并不担心。多花费点时间,总能将贼人一一收拾干净的,不急。他真正关注的,其实还是蓟州、檀州那一片。
    赵王嗣武这仗,其实打得还可以了。
    或许表面上看起来中规中矩,算不得特别出彩,但绝对不差。
    陈诚觉得,以他的年纪,第一次与正儿八经的中原藩镇武夫厮杀,打到这份上,已经是合格的了。
    只是这种事,会有人不开心吧?
    “一堆糟心事。”陈诚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诸葛泰、诸葛尚仁临行前,让他们来见一见我。梁向俭也要回青海了吧?厚给赏赐,不要太寒酸了,不好,况且圣人还拐了他一个儿子。”
    “是。”张玄宴回道。
    诸葛泰、诸葛尚仁调到关中当刺史,原本的通、巴二州交出来,由朝廷另行委派官员。
    梁向俭不愿入朝为官,坚持回青海当土霸王。圣人允准了,并提出发放赏赐。
    不过走了老的,小的却被留下一个。梁满仓被编入银鞍直,从队正做起。
    梁向俭似是有些不乐意,但也没办法拒绝。更何况梁满仓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完全体会不到他爹的复杂心情,反而为能留在洛阳当官欣喜不已,已经开始憧憬新生活了。
    小梁都这个样子了,老梁又能怎样?
    圣人对部落酋豪、杂牌军主、割据将帅的打击,从来都不遗余力,并且那叫一个稳准狠。陈诚也从没想过圣人有这份恒心,不怕艰难险阻,一直坚持做到了现在。
    其实他也很理解,夯实新朝根基,不外如是。
    ※※※※※※
    “昔年成德、淄青、沧景三镇争夺三汊城,何也?”卢府之内,邵树德问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银鞍直军吏李延古,刚被他任命为长芦令。
    长芦县(今沧县)在沧州西北三十余里,永济渠所经,漳水在此相汇,是一个重要的水陆转运节点。
    夏军北伐,长芦县这会已成为重要的物资集散中心。粮草、器械或经永济渠北上,前往幽州,或由夫子赶着马车,输往瀛莫,川流不息,彻夜不停。
    “为蛤垛盐池之利。”李延古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之前是主观印象了,下意识觉得长芦会有盐场,但后来发现,沧州确实有煮海盐的地方,但不在长芦县,且规模很小,不成体系。不然的话,横海军也不会拼了命地去火中取栗,争夺三镇交界处的蛤垛盐池了。
    如今的长芦县,也就是一个沿河商业城镇,仅此而已。
    “你出任长芦令后,首要之事便是保障北伐大军供给。”邵树德说道:“天雄、龙骧、义从三军乃国之干城,粮草、器械供给绝不能断。”
    “遵旨。”李延古应道。
    脱离军职,担任地方县令,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且不谈他本就不太喜欢在军中厮混,单就正七品上的长芦令,就是很多人抢破脑袋也要争夺的好位置了。毕竟,新科进士如果能授官,第一份职务也就是个从九品县尉罢了。
    “保障军需的同时,征发部分夫子送来沧州。”邵树德又道:“浮水需要清淤疏浚,清池、盐山、饶安诸县都会派人。”
    “遵旨。”李延古虽然有些担忧,但还是应下了。
    刚刚扫平沧景镇,就要大肆征发百姓,消耗民力,李延古还真担心会引发民变。不过圣人的态度很坚决,冬天也确实是清淤疏浚河道的良机,错过这个机会,就得再等一年,圣人显然不愿意等。
    没办法,他说了算,听从就是了。相信有这么多大军屯驻着,沧州百姓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脑子。
    浮水是一条流经沧州的河流,东入大海。位于浮水北岸的沧州由此成为了著名的航海港口,连通辽海周边各地。
    晋咸康六年,石虎便欲从此地出发,运粮伐燕。
    晋义熙十年,河间人褚匡向冯跋进言,从沧州出海,可至辽西临渝,跋许之。
    前唐之时,沧州更是供给平卢节度使各军的后勤基地之一。
    在那个年代,海船便是从沧州出发,顺浮水而下,直入大海,开往辽西、辽东。
    在邵树德眼里,沧景镇的作用可比成德、河东之类大多了。这似乎是他与很多人格格不入的地方,因为他脑海里的海洋思维太重了。
    大夏新朝已有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肯定也会有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犹豫过这个北都选址何处。
    正常来说,选幽州无疑了,但他也很属意沧州,因为其优越的海洋运输条件。
    而此时沧州的所辖范围,也与后世不太一样。唐代沧州大致包含后世沧州全境、天津南半部分、滨州一部,夏沿唐制,沧州的管辖范围并未变更。
    如果北都不作为主要都城存在的话,那么搞一个沿海港口其实也不错。基于这个标准,沧州其实就很不错了,尤其是是北部就在后世的天津港一带。
    不过他现在放弃沧州作为北都的想法了。
    都城,还是得选一些历史名城为好。
    历史上的五代王朝,后梁是两都,即西都洛阳、东都开封;后唐有三都,东都洛阳、西都长安、北都太原;后晋有东都开封、西都洛阳;后汉、后周与后晋同——魏州一度被升格为邺都,但都罢废了。
    沧州,还差些火候,魏州和邺城都比它有资格当北都。
    不过,当不了北都,作为环渤海经济圈的重要商贸港口,沧州却是合格的。未来他也会经常到北都理政,沧州北境可以修一个码头,作为幽州的外港存在,接收来自辽东、新罗、淮海乃至南方的物资,也是不错的。
    渤海这个大澡盆子,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第040章 到幽州过年
    建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大雪纷飞,冰寒刺骨。
    其实雪已经下好几天了,永济渠也已经全面封冻,河流、原野、村落、城池尽数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下。
    华北大地的军事行动受到了极大影响,但战事依旧在持续进行着。
    代北战场上,柔州行营在牧草枯萎之后,基本都缩了回去。参、柔、新、毅、妫五州多转为守势,尽量减少消耗,甚至杀掉了一部分牲畜,以坚持到明年开春。
    好在对面的李嗣源、李嗣昭也没兴趣太过招惹夏人,在攻破了几个小堡垒后,也没有派兵留守,直接放弃了,撤回了代州。
    妫州李存孝已经在杀马充饥了,并且不断向柔州乞求粮草支援。妫州这个地方,荒凉得可以,李存孝未降之前,就靠河东、幽州就近接济。如今降了,全靠柔州行营发一些粮豆、牲畜过去,但也杯水车薪,毕竟柔州自己就穷困得很。夏秋季节还可维持,冬春季节没有牧草的时候,一贯很难捱。
    就在前阵子因为幽州战事变化,晋军各路人马撤兵的时候,李存孝就想弃妫州而去,一路向西。不是去柔州、参州、云州之类穷得掉渣的地方,而是到胜州就食。若非梁汉颙严厉斥责,并在下雪前资助了少量粮草的话,李存孝大概率已经放弃这个越打人越少、越打越穷的地方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素来以财大气粗闻名的夏人,一旦牧草枯萎之后,补给能力竟然下降得这么厉害,已经和纯粹的草原部落差不多了。
    幽州战场上,邵嗣武统领的万余兵马正在猛攻顺州。
    顺州兵少,临时征发了很多乡勇,守城是够了,但在夏军大举来攻的情况下,却不敢出城野战。邵嗣武也不以为意,重点抄掠散在各地的熟蕃部落,获取补给。
    这些部落种地的不多,多年来还是以放牧为主,冬天本来就靠积存的干草喂养牛羊,少量宰杀一些牲畜过活。夏兵一来,牛羊被大量抢夺,成为他们的补给,这些部落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拼命把牛羊抢回来;二、请求幽州赈济,或者劫掠种地的幽州百姓,无论蕃汉。
    至于投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夏人也缺粮,他们抢的就是你的食物。你投降了,他们到哪弄吃的?
    邵嗣武的行为,其实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人认为他政治上太稚嫩了,把这些熟蕃部落得罪得太狠了,推到了晋人一边。
    但现实如此,没有办法。海运早就停了,要想获得粮草,只有抢。
    北上幽州的两支部队中,天雄军一部刚刚攻克固安,正在搜(大)集(掠)粮(乡)草(里);另一部在克安次之后,已经离幽州只有数十里之遥。
    龙骧军则主攻涿州,兵分多路,一日数战。
    就在昨天,安福迁吃了一场大败仗,退回了涿州城;李落落则与王郜联手救援,于范阳城下击败龙骧军。
    据拷讯俘虏得知,李克用已回到晋阳,正打算派李嗣昭统兵出代州,加入涿州战场。
    顿兵莫州的义从军一面镇压起事的地方武装,一面攻博野,试图攻入定州和深州,压迫这两镇的兵马,令其不能干扰幽州战事。
    沿永济渠布防的天德军,则驻兵景州,不断西进,威胁冀州方向。
    简而言之,葛从周的方略就是驱赶搅局的人,将主力投入幽州战场,尽快吃掉这股实力已经大为削弱的晋兵,彻底拿下燕地。
    也就是说,谁弱打谁,先弱后强,吃掉幽州后,便以己之不可胜来待敌之可胜,思路非常清晰。
    各路战场的信息自然无时无刻不传递到沧州。
    邵树德每一封都仔细审视,并与大臣们商议。在看完最新的军报后,他有点打算北上了,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战场上。
    他现在在沧州,突将、拱宸、效节三军四万余人屯驻左近,成为他的扈卫,实在太奢侈了,也很没有必要。
    “陛下何必亲身犯险?”萧蘧说道:“葛帅应对有方,天雄军已进至幽州东南,赵王若扫平顺州诸蕃部,亦可兵临幽州东北。形势一片大好,何必呢?”
    邵树德听了很不悦,只听他说道:“自从朕登基之后,就万般不爽利。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犯险。想当年朕亲至一线,鼓舞士气,甚至亲自冲杀,有何惧哉?”
    兵越多,将越广,底下人却更加不允许你亲临一线,简直离谱。
    邵树德知道他们是好意,因为现在没必要再和以往一样搏命了,但种种限制他的举措,依然让他很不爽。
    他是开国皇帝,都这样了。如果是后代皇帝,还有亲征的可能吗?
    “你也知道现在形势不错。但你可知,若再下旬日大雪,平地七尺深之时,粮草输运不济,还怎么打?难道都靠抢吗?”邵树德说道:“朕要去幽州过年,你去不去?”
    “这……”萧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圣人都去幽州了,他能不去?这事情弄得!
    “陛下若北上,请走蓟州道。”陈诚知道没法改变圣人的心意,于是退而求其次,谏道。
    蓟州道就是指从沧州北上,然后抵达幽州东南境。这样离双方交兵的一线稍远一些,会更加安全。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那就是先北上至芦台军,然后北偏东方向,直趋桑干河。过河之后,既可北上蓟州,也可往西北方向走,前往幽州,确实相对安全一些。
    “让效节军先行,押运粮草北上。”邵树德吩咐道。
    永济渠不能走了,现在所有的物资都得靠陆路转运,效率大大下降。而这也是前线各部大肆掳掠地方的主要原因,减轻一点后勤压力,毕竟冬天大雪漫天,路确实不好走。
    “天德军抽调三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东行沧州。”
    “文武百官、宫人嫔御、随驾役徒皆留在沧州。”
    “沧景德棣博瀛莫七州,征集大车、骡马、粮草,倾力转运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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