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嗣武脸色一白,但还是说道:“二弟登基之时,若有人不服,起兵造反,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可帮衬一二。”
    诚然,邵嗣武的这个理由确实光明正大,而且也十分充分。放在别的朝代,这样做是大忌,因为弄不好会整出八王之乱那种乱局,但在唐末五代,真的是大忌吗?
    此时有比八王之乱更严重的问题。两害相权取其轻,明明知道此时礼崩乐坏、伦常无存,但很多节度使、割据势力依然喜欢让兄弟、儿子分掌兵权。
    其中有反面例子,也有正面例子,其实就是赌,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邵树德当然知道其中利弊,此时听了儿子的话后不置可否,沉吟良久。
    邵嗣武忐忑不安地等着命运的宣判。
    不过他也不是很害怕,当初已经与父亲说开了,他对皇位没有想法,只要二弟能容他,老实当个亲王又如何?
    “控鹤军杂七杂八的人太多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那些熟蕃部落兵,除精壮外,其余尽皆放散。打完幽州,朕让赤水、拱宸二军并入控鹤军,范河来当军使,曹议金就当个副使吧。此军整顿完毕后,或出临渝关攻辽西,归隶安东行营。”
    邵嗣武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笑。不过他本来也没奢望太多,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错。
    第049章 轰然倒地
    “李存晖这狗贼!”幽州城头之上,李存璋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这狗贼……”李嗣恩的语气就要“温柔”多了。
    李存晖昨天在南城劝降,今日又至西城,喉咙都快叫破了,极大动摇了军心士气——幽州西城墙,大致在后世北京白云观、小红庙这条南北向的线上。
    城头上的军士们看着一副懒散的样子。倒不是说他们故意懈怠,事实上如果夏人攻城,他们还是会阻止的。数日以来,夏人攻上城头的次数也不少了,但都被他们奋起余力,赶了下去。
    幽州民气劲悍,武风较盛,土团乡夫之流打野战都能凑合,更别说在城头上守御了。
    他们的懒散,主要体现在心思上面,即不愿意为李克用卖命了。他们这会还在厮杀,主要是看在钱的份上。
    “走吧。”李存璋叹了口气,道:“今日夏人应不会再攻了。”
    李嗣恩沉默地跟在他后面,二人一起下了楼。
    “阿爷。”李存璋甫一下楼,便见儿子李彦球走了过来,神色有些惊慌。
    “何事惊慌?”李存璋怒斥一声,问道。
    在他看来,即便城内发生了动乱,也不该如此慌张,那样只会让人窥破虚实,更加难以收拾——这些个贼胚武夫,精得很呢,千万不能在他们面出露出任何软弱和迟疑。
    “有人吵闹着要赏赐。说昨夜夏兵偷袭,是他们奋勇厮杀,将敌人赶下城去的,该多发一次赏。”李彦球说道。
    “荒唐!”李存璋怒道:“刚发赏赐还不到十天,就又闹上了?”
    李嗣恩在一旁听得张口结舌,他也从没见过如此欲壑难填之辈。
    “你的兵呢?”李存璋逼视着儿子,问道。
    李存璋的亲兵都五百人,最近刚刚交给儿子统带,是他最可信任的心腹之军——五百人中大部分来自沙陀三部及昭武九姓。
    “兵?在后面呢。”李彦球不明所以。
    李存璋快被傻儿子气乐了。
    “既有兵,何不捕杀乱党?”李存璋质问道:“现在动手,或只需杀数十人。拖一日,就需要杀数百人、上千人,拖几日,全军皆反,你敢杀吗?”
    李彦球被这么一训斥,脸色瞬间白了。
    “无能!”李存璋一把推开儿子,走到亲兵都面前,说道:“走,随我去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要造反。”
    亲兵们轰然应诺。
    “还不快滚过来带路?”李存璋扭过头来,怒骂道。
    “哦!”李彦球一溜小跑,赶紧跟了上来。
    李嗣恩没跟上去,而是回到了军营之中。
    五百人浩浩荡荡地沿着横街走。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军士,见之愕然。随即便谣言四起,在城内快速传播着——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了,特别是在如今这么一个敏感时刻。
    “就这!”走了一会后,李彦球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说道。
    “嗯?”李存璋抬头又确认了一下,果然是陈府。
    “陈府”是原檀州刺史陈确的府邸。陈确是燕人,李落落出任檀蓟营平镇使后,兼任檀州刺史,陈确便回幽州,当了个幕府闲官。
    “就是这里。”见父亲不信,李彦球急道:“闹赏的乡勇就聚集在陈府。”
    就在此时,陈府的大门开了,几个吊儿郎当的武夫刚一出门,见到大群甲士,吓得连忙缩了回去。
    李存璋不再犹豫,道:“杀进去,一个不留!”
    李存璋深知武夫是欲壑难填的。这个时候姑息、退让了,或可安宁几天。但几天后,他们见你好欺负,定然会再度串联,鼓噪邀赏,你是永远不可能满足他们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们还未串联起更多的人,以快刀斩乱麻之势,以雷霆血腥的手段,将敢于冒头的人尽数诛杀,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如此才有可能稳定住局面。
    亲兵都的人自然唯李存璋之命是从,对燕人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得到命令之后,蜂拥而入,逢人便杀,见人就砍,一时间惨叫喝骂之声不绝。
    陈确在后院得到消息之时,连武器都来不及拿,直接翻墙逃跑。不过还没等他翻过去,就被人一箭射落。
    “李存璋,何故乱杀人?”陈确背心中了一箭,嘴角满是血沫,艰难地翻过身来后,质问他。
    李存璋根本不和他说话,只挥了挥手,道:“速速动手!”
    亲兵挺枪直刺,陈确痛呼惨叫,临死之前依然怒目瞪着李存璋。
    “取了头颅,宣示全军。再有闹饷者,杀无赦!”李存璋下令道。
    说完,他又把儿子李彦球拉了过来,道:“把陈府财货清点一下,送入府库。过几日,为父要给军士们发赏。”
    “啊?”李彦球有些不理解。
    这才因为闹赏的事情动手杀人了,怎么过几天又要发赏?
    李存璋懒得向他解释,直接转身走了。
    ※※※※※※
    陈确以下三十余人因“鼓噪作乱”被杀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城。
    看着挂在横街各处的血淋淋的人头,众皆无语。
    “哼!”张大郎满脸霜寒地转身,径自回了营房。
    “陈确到底犯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幽都县的范黑狗领头闹饷,找上了陈确。陈确利欲熏心,被他说动了,便开始串联人手。”
    “范黑狗也太黑了吧?不是刚发赏没几天么?”
    “嘿嘿。谁让他博戏输光了钱呢?心里不爽利,想再弄点呗。”
    “草!”
    众人一齐笑骂。
    “嘭!”张大郎踢翻了一张马扎。
    “张大郎你这是作甚?莫非你也博戏输光了?”有人被吓了一跳,站起来骂道。
    “哼!我看你们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好心好意提醒你们一下,没想到好心当了驴肝肺。”张大郎冷笑道。
    众人无语,惊疑地看着他。
    “没看出来?”张大郎继续冷笑道:“李存璋不想发赏了,没钱了。”
    “他敢!”有人怒道:“不发赏就冲进他家里自取。”
    “就是!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外来户?”
    “他为什么不敢?”张大郎反问道:“今日他们父子带着五百沙陀兵杀陈确,有谁站出来反抗了吗?”
    众人被他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看到这些高鼻深目的晋兵就怕了?”张大郎问道:“百余年前,蓟门杀胡,可是杀了数万人,区区五百人何足道哉?”
    李存璋的五百亲兵,与其说是沙陀人,不如说是粟特人。其形貌高鼻深目,与中原汉人确实大不一样——别说汉人了,与很多胡人也大不一样。
    昔年安禄山起兵造反,家底半胡半汉,胡人数量极盛——他的后盾除直接控制的突厥外,还有看好并投资他的粟特人,鼎盛时据闻有五十万口人,并在安禄山造反时提供了“甲兵五万”,同时在河西有粟特胡人叛乱,聚兵六万,可见户口之盛。
    史思明杀安庆绪后,安禄山的老底子在阿史那承庆控制之下,并与史思明争夺幽州。史思明依靠汉将稳定了权力,阿史那承庆被迫臣服。
    但史思明被史朝义弑杀后,幽州的平衡被打破,最终引爆了内乱。
    幽州留守阿史那承庆与康孝忠召集突厥、粟特战士,与高鞫仁、辛万年为首的汉将大战。突厥、粟特兵多,装备精良,但战斗力弱,汉将笼络了汉军,并联合了早就被“白人”欺负得大为光火的契丹、高句丽、靺鞨族群,故兵力虽少,但战力强横,结果阿史那承庆大败,“死者数千”,被迫逃走。
    高鞫仁下令屠杀城内“高鼻深目浓胡须”者,不论男女老幼,满门抄斩,杀数万人,甚至更多。
    这便是著名的“蓟门杀胡”事件,算是汉、契丹、靺鞨、高句丽黄种人对安禄山父子倚重的突厥、粟特白人势力的一次血腥清洗。
    此事已过去百余年,幽州、辽东的粟特人早就老老实实了,张大郎此时提起,有人茫然,有人兴奋,有人不寒而栗。
    “怎么?不敢了?”张大郎笑道:“晋人的鸟气还没受够吗?李克用在幽州屠了那么多人,死难者中也有你们的亲友,这仇就不报了?”
    “张大郎,你说的事情也太大了……”有人犹犹豫豫地说道。
    “咱们这就二十来人,如果站出来却无人响应,岂不自寻死路?”
    “李存璋这人非常狠毒,是李克用的忠实走狗,我早想杀他了,但就怕无人响应啊。”
    “对,势单力孤能成什么事?”
    虽然大伙犹豫不决,提了很多问题,但张大郎听了不忧反喜,只见他大笑道:“放心,不止咱们对晋人心怀不满,多着呢,今晚我去找找人。”
    众人眼前一亮,气氛一下子活络了起来。
    张大郎瞄了他们一眼,趁热打铁鼓劲:“成事之后,咱们大掠三日,然后提着李存璋父子的脑袋开城投降。听闻大夏圣人邵树德来了,他得了幽州,心中喜悦,定然不会计较我等劫掠府库之事。这事,就算过去了。又有钱拿,还不用死,多好?”
    “对!对!还是张大郎你脑袋灵光。”
    “若此事真成,我等推举你为幽州留守。大夏圣人进城后,说不定还封你个官做做。”
    “哈哈!咱们只求财,张大郎你还有富贵。”
    “赶紧串联。我也认识一些同乡,一起去找人。”
    张大郎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得意万分。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如何不喜?
    百余年来,多少小兵靠着这招一步登天,今日终于轮到我张大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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