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幽州那么多部落,几有数十万口,不纳户籍、不上兵册,朝廷不能管。”邵树德说道:“朕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说该怎么办?”
    李思乂不笨,一下子懂了,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幻不定。
    其实他们家一直以来算是相对恭顺的了。
    昔年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与河东大战,屡次兵败,被歼灭的幽州兵马数不胜数,每次回来都是靠这些部落“回血”,然后继续打,继续被歼灭……
    历史上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动不动拉起十万大军,也有这些部落的赞助——当然,被朱全忠的梁军及魏博武夫爆锤了。
    幽州节度使只要一征兵,顺州诸部其实都会提供兵员、战马甚至是武器。有时多,有时少,完全看节度使威望如何,以及当时形势——李家就是其中一员,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恭顺的一员。
    如果邵树德此时征兵,李思乂其实是愿意提供部落精壮的,之前邵嗣武征兵时他们就这么做了。但邵圣这次显然志不在此,莫非是要编户齐民?这可使不得啊!
    “陛下,艰难以后,幽州镇百五十年矣,历来如此。节帅、刺史、县令、镇将、巡检各管各的,相安无事,甚至互相帮衬。”李思乂说道:“今皇夏得幽州,臣等亦降服,按过往成例来办,不挺好么?”
    “好?”邵树德的脸色不好看了,质问道:“你觉得好么?朕的禁军一离开幽州,光靠州兵,镇得住你们么?”
    这话说得诛心了,李思乂不敢接,只能来回说车轱辘话:“陛下,幽州诸部素来恭顺,素来恭顺……”
    “嘭!”邵树德拍了一下案几。
    夏鲁奇跺了一下脚,甲叶子哗啦啦作响。武士们也手抚刀柄,面露冷笑。
    这倒不是故意恐吓,他们是真没把这些部落放在眼里。
    昔年突厥、回鹘两大汗国,哪个不是装备精良?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都有,照样摁着锤。事实上自晋末以来,中原与草原之间便不存在技术代差了,差的是生产能力而已。再弱的草原政权,总能凑出一定规模的精甲武士、骑士,照样一战摧破。最难打的可能就是吐蕃了,因为他们除了甲具精良之外,组织度也很严密,但下了高原,依然不怕你。
    幽州这些部落,组织度比契丹严密一些,但不如吐蕃,装备水平也很一般,打你们还不跟玩一样?
    “李思乂,你可知朕为何独找你来问话?”邵树德问道。
    “臣素来恭顺,陛下垂怜,臣感激涕零。”李思乂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苦兮兮的。
    “你也就这点可取之处了。”邵树德说道:“吾儿嗣武兵进顺州之后,各部进献牛马、丁壮,你是第一个来的。朕知道了,愿意给你个机会,你可别不知好歹。”
    “陛下……”李思乂挤出了几滴眼泪,声音也哽咽了。
    “行了,这副模样留着回家哭吧。朕带着突将、银鞍二军而来,大军一下,人头滚滚,到时候再哭也不迟。”邵树德厌恶地说道。
    冥顽不灵,说的大概就是这类人。他懒得换位思考,因为没必要,李思乂也不配。
    “陛下!”李思乂急得从马扎上起身,直接跪了下来,双手欲抱住邵树德的腿。
    不过很快便有两把刀横在他的脖子上,夏鲁奇单手将他拎起,向后一掷,道:“给脸不要脸,回家等死吧!”
    “陛下!”李思乂又爬了回来,泣道:“臣愿献上户籍、兵册。”
    一左一右两名武士上前,按住了他。
    邵树德摆了摆手,武士们松开了,但李思乂也不敢上前,就跪在那里,道:“臣愿献上户籍、兵册。”
    “非要弄得这么难看!”邵树德讥笑道:“朕本欲赐你洛阳宅邸、官位,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
    “陛下,臣一时糊涂。”李思乂磕头道。
    “好了,起来吧,坐那边。”邵树德说道:“你部现有多少人?”
    “有四万余人,可出一万丁。”李思乂老实回答道。
    “本钱不小了。”邵树德说道:“燕乐故城以北,有一草场,明年开春之后,你便率本部丁壮前往彼处,为朕修建长夏宫赎罪。记住了,这是朕看在你还算恭顺的份上,给你的机会。机会给你了你,别人就没有了。若你不要,朕自会另寻他人,懂吗?”
    “臣定当从命。”李思乂连声应道。
    “顺州还有几个部落,稍后一一将内情道来。哪个部落会老实编户齐民,哪个部落不会,各有多少实力,都讲清楚。”邵树德说道:“朕一旦用兵,你部便要策应,可明白?”
    分化瓦解,又拉又打,本来就是兵法之奥义。幽州固然有数十万大军,其势排山倒海,但邵树德是讲究人,用兵自有方略。
    各个部落杂处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没矛盾呢?
    几十个大小部落,有的实力强,有的实力弱,有的恭顺,有的不恭顺,又怎么能把他们全推到敌人一边呢?
    能收买的收买,能恐吓的恐吓,实在不行的,再动刀兵不迟。并且不用全部自己上,可以拉拢一部分人,打另一部分。
    邵树德甚至给他们设了囚徒困境,让他们互相猜疑,互相提防,联合不到一起。
    “臣明矣。”李思乂应道:“陛下,臣有一计,或可平定顺州诸部。”
    “说。”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李思乂,这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自知无望之后,心态扭转得很快,是个人物。
    “臣可召各部酋豪饮宴,只需陛下一道手敕,便可将其尽数诛杀。如此,顺州各部群龙无首,王师趁势进兵,可一鼓而定。”李思乂谄笑着说道。
    “这样弄得太难看了。”邵树德说道:“你不要自作主张。”
    其实,邵树德原本就有召诸部头人至幽州饮宴,然后将其尽数扣留的打算。如今各部正在进兵,分屯檀、蓟、平诸州,外围还有堵截的部落兵,一旦发动,快刀斩乱麻,其实很快的。
    这就是利用了大势。
    你大势占优,那么就会出现一些低成本解决问题的方案,这在以前是很难得到的。
    他召诸部酋豪觐见,他们敢不来吗?犯不着啊。
    这就是处于劣势一方的无奈,因为你不知道优势方会不会随时翻脸,但你又不敢主动翻脸,这就被动了。
    但这个方案,还需要一些内鬼,那样将更加稳妥。
    “此事机密,你回去后若管不住嘴,当知后果。”邵树德最后叮嘱了一句,然后便让李思乂离开了。
    明年开春,行宫修建起来之后,便可组建他第五个奴部了。
    木兰围场,也将成为他的私人领地。
    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仙游宫以及即将修建的长夏宫,从祁连山到阴山,再到燕山,横亘数千里,无上可汗的家奴是越来越多了。
    第058章 规划
    元旦很快就过去了。
    没有大朝会。因为文武百官还在路上,赶不及。
    没有各州朝集使,他们一般会提前半个月或一个月抵达,今年暂停了,因为当时河北还处于战争之中。
    有的只是全军大酺,吃吃喝喝。
    土团乡夫的待遇很差,不但赏赐少,抚恤聊胜于无甚至没有,就连吃的东西也比军士要差很多。但正月里怎么也得吃几顿好的,不然已经错过了秋收,很可能又要错过春播的他们,怕是要暴动。
    沧州方面送来了不少牲畜,走了几百里路过来,其实都瘦骨嶙峋的。但大伙不在意,当场宰杀煮起肉,就着粗粝的麦饼和发下来的浊酒,依然吃得很开心。
    “河北人这次是倒大霉了。”营地之内,乡勇们吃得脸红脖子粗,不住取笑河北人。
    正如即使是伦敦东区最贫穷的爱国者,一想到英国的财富和工业,便会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一样,来自河南、淮海二道的乡勇们也会为自己参与一场辉煌的胜利而骄傲。
    至于这场胜利让他们付出了什么,谁管啊!反正他们活下来了,听说家中的秋收也完成了,这就足够了。
    大半年下来,一人领到了四匹绢,两匹在沧州发、两匹在幽州发,都已经到手。听闻老家那边还会额外发一匹棉布、一斛粟麦、一斛杂粮,比起武夫大爷们来说固然少,但土团乡夫们没见过钱,都还算满意。
    更何况,一路上小偷小摸、半买半抢的事情你根本抓不着,带队的乡勇指挥也睁眼闭眼。只要闹得不过分,都当没看见。
    再有就是打扫战场、追剿溃兵的收入了。武夫大爷们不可能时时紧盯着你,你藏了多少,很难弄清楚。更何况人家也没无情到这种地步,难得糊涂嘛,何必呢?
    这其实就是出征的价值所在。都说提头卖命,但有的人卖命可以得到很丰厚的收入,有的人却连卖命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卖命,没有钱,别想太多,能捞就捞,捞不了就机灵点,别把命搭进去。
    “听闻过完正月咱们还回不去。”有人喝了一口酒,闷声说道。
    “我也听人说了。”有人叹气道:“可能要打义武军了。”
    “义武军那帮混球肯定不敢野战,到时候还得咱们拿命来填沟壑啊。”
    “你听谁说的?到底准不准?”
    “龙骧军的同乡说的。打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后来他考中武学当了官,亲口与我说的。”
    “那应该错不了了。”
    “我亦有同乡在归德军。”一来自河南府渑池县的乡勇说道:“他们前阵子东行了,临走前和我说,可能要打契丹。”
    “这个同乡,那个同乡的,谣言满天飞,没个准信。别说了,喝酒、吃肉。”
    周大郎在一旁默默听着。他有点想念秦里正了,同时也有些茫然。
    他原本不想当兵的,但其实武艺底子很不错,都是已经过世的爹周黑豚自小严格督促练成的。无奈人老实,胆子一般,家里又有地,妻儿都在,死活不愿意当武夫。
    随军出征大半年来,转运过粮草,喂过骡马,经历过残酷的攻城战,清剿过沧景、幽州溃兵,经历如此丰富,胆气也逐渐练出来的。
    生死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一时半会回不了家?回不了就回不了吧。周大郎懒得想这回事了,刚刚出发返回洛阳的运输队伍已经把大伙的财货带回去了,家中应不至于用度短缺。接下来,无论打义武军还是成德军,又或者有人说的契丹,都不是事,他都能很平静地接受。
    当然,如果有的选的话,他希望是契丹。
    打义武军或成德,固然有收获财物的机会,但攻城的残酷早就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那可真是地狱般的场景。他甚至见过军中最勇猛的武士,身披重甲上了城头,然后被人轻易斩杀的场景——当无头尸体从城头轰然坠下的时候,他是真的被震撼了。
    如果打契丹,事情可能会简单许多。因为他听闻契丹人修筑的城池很少,所恃者不过骑兵多罢了,那都不是事。
    老一辈定居洛阳的人,不说家家户户,但养马的人真的很多,周大郎家中原本就有,前年死了,埋在后园内。
    没见过马的乡人,确实非常惧怕马匹,看到骑兵就下意识恐惧。但与马相处得多了,你就知道这是一种害羞、温顺的动物,一点都不可怕,骑兵冲杀过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怕得很,因为他死的机会比你大多了,在马上战斗也很不方便。
    父亲就曾经演示过如何以步拒骑,因此周大郎很清楚骑士的左右两侧有巨大的空当,他很难攻击到站在地上的你,也很难抵挡来自两翼的攻击。
    脚跟站稳了,克服心中恐惧,出手稳准狠,不要怕死,你就能和薛延陀人、昭义步兵一样,哪怕阵型完全散乱了,被骑兵冲进来了,也能将骑兵集团击溃。
    所以,他宁愿打契丹人。只不过,选择权似乎不在他手上。
    “我说,你们可曾听闻朝廷招募府兵之事?”酒菜上了过半之后,气氛愈发热烈,有人突然问道。
    “你是指妫州?”有人问道。
    乡党情报网/朋友资讯网的消息有时候看起来很无稽,但有时候又贼拉靠谱。
    这人说的其实是朝廷将在河东、河北二道北部移民实边的事情,更准确地说是云、新、柔、妫等地需要新设县乡,招募府兵,设置镇兵,移民实边。
    妫州原本只辖怀戎(今怀来东南)一县,昨日朝廷刚刚下旨,新置妫川县。
    此县前唐初年设立过,后来罢废,天宝年间再次设立,后又罢废。此时重新设置,体现了朝廷掌控这些农牧交杂之地的决心——妫州,即后世北京延庆。
    怀戎、妫川之外,又把新州的矾山县(今涿鹿东南矾山镇)划入妫州,如此便有三县。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考虑到这三个县都在一个盆地内,地理上归于一处更方便管理,军事布防上也更加方便。
    新州同样新设了县份,即万全县(今张家口万全区)。其地位于后魏大宁故地,本属文德县境,今析置万全县,是新州除永兴(今涿鹿附近)、怀安(今怀安东)、文德(今宣化)之后的第四县。
    云州也进行了一番大动作,基本都是去年就谈妥的计划,今年正式展开,并且即将开始第一波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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