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悦就是这种人了。
    邵树德已经决定,将燕山一带镇军的组建交给他来完成。这比交给其他大将合适多了,隐患也小多了——杨悦这人,在军中的交情很淡,明明出身根正苗红,但因为那脾气、那破嘴、那情商,根本不可能得到别人拥戴。
    所以,他就是个做事的人,很适合由他来组建镇军。
    “镇军来源,你怎么解决?”邵树德问道。
    “陛下,效节军我看就不错。”杨悦说道:“他们也打了好几年了,虽然谈不上多厉害,但也不是弱旅,当镇军足够了。”
    “你这是给朕出难题啊。”邵树德笑道:“河中、魏博多么富裕,这些军士肯搬家?”
    “那是陛下你要做的事,臣只管建军、练兵、布防就行了。”杨悦说道:“想当年忠武军余部不就乖乖去阴山当镇兵了么?”
    镇兵也是职业兵,拿军饷赏赐的,与府兵不是一回事。准确说来,他们是边军,家就安在边境附近。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主要负责要地防御,如重要军寨、交通孔道等。边境作战的主力还是府兵,他们将与敌人进行野战决胜。
    如果府兵还不能解决,那么就需要后方进行动员,集结更多的州兵、乡勇,甚至要禁军出征了。
    阴山镇军第一镇、第二镇的主要来源是新泉军及忠武、淮宁二藩镇兵的精壮。前者驻丰、胜,原有八千人,最近刚送去了一千灵州院新兵、一千青唐吐蕃精壮,人数扩充到了一万;后者驻柔州,本有五千众,朝廷刚刚提审幽州俘虏,愿意举家迁移至柔州的,发给路费,编入镇军,共得两千人,故该部即将扩充到七千。
    青唐镇军第一镇有五千人,多为梁怀瑾自己招募的魏博武人,邵树德刚刚准许军额再扩大三千,由梁怀瑾在魏博自行招募,并且要求举家迁移至青海一带。
    这种事情,也就他这种魏博叛徒干得最顺手了。短时间内梁怀瑾没有反叛的可能,至于以后如何整顿,再看。
    如今北平府、蓟州、平州、妫州一带,也需组建镇军。邵树德的计划是一万五千人上下,以军寨驻守为主,古北口附近的北口守捉城,就是一大据点。
    “杨枢密你尽给朕出难题啊。”邵树德对他的态度不以为忤,只笑道:“这么快就盯上效节军了。”
    “其实,正在北上的佑国军也不错。”杨悦又道:“都是当年朱全忠的老底子,听闻这几年募了一些蕲人、安人、黄人入军,但骨架还在,以老带新之下,战力应还不错。实在不行,把岳州的威胜军调过来算了,反正他们天天在船上打仗,不得劲得很,不如全数北调,反正陛下也不会将他们编为禁军了,对吧?”
    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
    老杨头这话,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首先,态度不是很好,让邵树德听起来就不是很得劲。其次,顶头上司折宗本也被他得罪了,居然打威胜军的主意,言语间还隐有奚落、嘲笑之意,讽刺威胜军战斗力低下;第三,丁会莫名其妙就被他摆了一道,在杨悦看来,佑国军这一万六千多人就该全部拆散甚至遣散。
    不过他的话有一点没错,邵树德确实刚刚对枢密院的官员们透露过,不打算扩大禁军了。
    按照他的原话,“九”为数之极,不会出现十了。
    目前禁军分步队、马队两大部分。
    其中,步队有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天德、经略、龙骧、控鹤九支,如果按计划全部压缩至两万五千人的话,则有22.5万人。
    马队则有飞龙、黑矟、金刀、银枪、铁骑、定难、飞熊、银鞍直、从马直九支,计有10.6万余人。
    两部相加,禁军总数超过了三十三万,其实很庞大了,邵树德甚至想继续压缩。
    其他部队,都非禁军,无论是老部队还是新部队。而既然当不上禁军,那就是需要处置的,或者年老退役,或者转为地方州兵,或者去边塞当镇兵,或者去当府兵,甚至是战阵上消耗掉——当然,如果他们愿意解甲归田,回家种地,朝廷也是欢迎的。
    这种消息当然是瞒不住的。邵树德也没打算瞒,不然他也不会在公开场合对外“吹风”了。
    他非常理解史上朱全忠宁可得罪中原武夫,也要将禁军员额从二三十万压缩至十五万人以内的决心。
    他这样做可能确实带来了一些副作用,但却给后面几个朝代拆除了一个大炸弹。所有反噬由朱全忠一力承担,他的王朝也灭亡了,人死债消,武夫们有气去挖他家祖坟好了。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却得以轻装上阵,留在禁军的都是精锐,朝廷军费开支也能养得起,然后以此威压各个藩镇,继续削藩。
    说到底,还是这个时代的养兵开支实在太大,自古未有。一个兵包吃住不说,养活全家还绰绰有余,而是这个“养活”还是生活水平极高的状态,县城吏员的开销大概也就这个水平,着实离谱。
    三十多万禁军,负担实在太沉重了。北宋赵大刚当上皇帝那会,地盘比邵树德如今稍小,也就二十万禁军,到赵二那会人数才开始飞快增加。邵树德的最终目标,还是把禁军压缩到三十万人以内、二十五万人以上,辅以州兵、镇兵,差不多也就够了——州兵的数量,未来也会慢慢削减,虽然他们开支较低。
    “饭要一口口吃。”邵树德瞪了一眼杨悦,道:“有些话,不要大嘴巴四处宣扬。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上面,一把年纪了,还不改改?”
    “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杨悦满不在乎地说道:“陛下,燕山镇军最好有两万人,至少一万五千以上。居庸关目前还是控鹤军一部在守御,未来将填充上镇兵。清夷军离开临渝关后,也需要人。北口这边有两处,一者北口城,二者东军城,都需要兵。”
    邵树德点了点头,认可杨悦的这个说法。
    其实就是小路不管了,只抓住三处大道即可。因为只有居庸关、古北口、临渝关三处是可以“通方轨”的,其他都是崎岖小路,或许可以过人和马,马车的话就太困难了。甚至于,居庸关、古北口的马车通行条件也很一般,临渝关才是通衢大道,是重点。
    这也是唐代的防御策略。
    北齐、隋代都是修长城的,但唐代不修,只在重要地点筑城驻军。甚至这个城池也是草草修筑的,防御设施远远不如藩镇混战百余年的中原内地。
    这种军事部署,很明显是放弃小路了,让你来,你来了后咱们野战决胜负。
    当年三受降城修不修瓮城就曾经激烈争吵过,原因就是有人认为城防设施完善了,会让士兵们心理上有依托,不敢出城与胡骑野战。
    就这种钢铁猛男的思路,你就别指望像其他朝代那样修筑长城,一个幽州搞几十个军事堡垒,层层设防,四处堵截了,不可能的,也没这么多兵。
    杨悦方才提到的东军城叫做“东军守捉城”,原本是幽州镇在山后的驻军据点之一,位于后世滦平一带。
    从北口城出发,向北走五十里,过摘星岭,然后再走约百里,至东军守捉城。历史上刘仁恭主政幽州时代,就经常过摘星岭,去草原上烧杀抢掠,甚至还在霜降后烧草原——枯草被烧,契丹人便难以储备足够的过冬干草,只能求和,与刘仁恭虚与委蛇,默默等待他的本钱被晋军、梁军消耗光,再找回场子。
    东军城往东北走二三十里,有墨斗军城。再往外有个二十里,差不多就是幽州镇强盛时与契丹八部的默认分界线了。不过在幽州势力全面撤离山后地区后,契丹人以及他们的附庸部落开始向南侵占,直到前年那场大战,被一次打回原形。
    “山后地区的防务,尽快恢复起来。”邵树德说道:“兵的事,朕来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邵树德其实是认可杨悦的布防思路的。幽州镇都知道山后地区的重要性,并在那里筑城、驻军,附庸部落为己用,他又怎么可能比燕人干得还差呢?
    他始终认为,历史上明朝定都北京,却放任山后地区被蒙古部落占领,失掉了燕山防线的缓冲区,是非常不明智的。
    诚然,从幽州穿越燕山送补给比较困难,成本较高。但山后地区的农业条件其实没那么差,清代都能大面积垦荒,唐代的驻军家属也垦荒种地。实在不行的话,让附庸部落上供,总是有办法的。
    这些部落也很现实。有敌人过来,你出城野战,帮我们把敌人赶走,我们为你提供牛羊、战马甚至兵员,互帮互助,共同构成防线,你连长城都不用修,不好吗?
    这也是邵树德一直以来的思路,在长城后严防死守,屯驻数量惊人的大军,或许财政上的开支更大。
    积极防御策略,花的钱未必就更多。虽然也不是没有坏处,比如唐时范阳、平卢二镇的边将“擅启边衅”,契丹人不想反,我逼你反。但有些事,应该没人做得比玄宗更糊涂了……吧。
    第065章 长夏
    战阵厮杀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计算这计算那,时间往往过得很慢。战事一旦平息,进入休整状态时,时间又过得飞快。
    前一刻还处在正月的欢乐气氛中,下一刻已经开始春耕,到了这会,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幽州遍地野花,山间牛羊成群,到处充满了生机。
    而在这个时候,换防的军队陆续到位了,铁林、经略二军次第开来,天雄、义从、武威三军回去休整,龙骧、突将、天德、定难四军又加发了一笔赏赐,几乎把沧州、幽州得来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与换防部队几乎同时来的,还有第一批关西移民。
    移民主要来自同、华、雍三州,计有六千户,其中三千户散到了北平府,蓟、平、檀三州各得千户。
    三月二十日,五百户移民经北口道出塞,前往新设的濡平县定居。
    濡平就是后世的滦平,唐时的东军守捉城,隶于刚刚设立的濡州——濡州之名,取自濡水(滦河)。
    很明显,濡州是一个新设的州郡,地理上还处于燕山山脉之中,但文化和心理上处于山后地区。
    在长城外置州立郡,并发民屯垦,史上不多,多始于北魏,北周、北齐因之,隋代渐渐减少,唐代就很少了。由北魏至唐,中原朝廷在长城塞外的屯垦努力处于长期消退状态,即便唐代取得了军事上的巨大胜利,但他们也没有尝试恢复这些曾经的农耕郡县,而是就近安置归附部落,故这些古城就慢慢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大夏新朝,自有新气象。
    参、柔二州的建立就打响了头炮,恢复了北魏凉城郡、代郡、定襄郡旧地。要知道,这可是正州,不是羁縻州,是正儿八经派遣流官的地方。
    濡州算是第三个了,本北魏广阳郡旧地,目前只有濡平一个属县,未来会慢慢完善。
    当然,这些新设正州也是比较特殊的,因为辖区内还存在大量部落,有的会编户齐民,有的则不会。盖因有些土地,本来就不适宜农耕,强行上马只会带来生态灾难,故因地制宜,因俗而治。
    濡平县所处的位置还是很不错的,位于山间河谷盆地之内,可能不如幽州平原的条件那么好,但也绝不是没有耕地。养活个一两万农耕人口,数万游牧人口,完全不成问题。
    李思乂带着一群人途经濡平,前往燕乐故城以北圈定的长夏宫基址,修建宫殿。沿途所见,到处是走走停停的车马,以及蓬头垢面的移民。
    “给你了,拿着吃吧。”见一妇人怀里的小孩饿得哇哇大哭,他叹了口气,让人递上两块肉脯。
    妇人身旁的男人见了,连连道谢。
    “你等从何处来?”李思乂下马暂歇,一边嘱咐奴仆打水做饭,一边问道。
    “同州朝城县,将军可曾听过?”男人手里拄着一杆粗陋的长矛,满脸讨好之色地问道。
    “不曾听闻。”李思乂尴尬地一笑。
    男人不以为意,道:“小地方,小地方而已。”
    “你们家这是落籍濡平县了?”李思乂问道。
    “濡平?”男人一脸茫然。
    “你们这五百户都是濡平县的第一批民户,确实落籍此地了。”周大郎从一辆马车后走了出来,说道。
    他身后还有十余乡勇,此刻分立高处,手中的步弓已经上弦,警戒着四周。
    洛阳男儿,打了一年仗后,终于有点干练的模样了。
    “原来如此。”李思乂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地太少,养不活太多人的。”
    男人听了有些失望。
    他其实早就有这种感觉了,自离开北平府后,入眼所见到处都是山。山间或有一些破碎的盆地可供开垦,有的条件还相当不错,旁边就有河流,但整体确实少平地,不像是什么富裕的地方。
    “也没那么差。”周大郎说道:“他们是第一批,还是能量口授田的,一家有个二三十亩地不在话下。后面来的就难说了,不一定有这么多地。”
    男人听了心下稍安。有二十多亩地,路上所受的苦楚就完全值回来了。
    “还是圣人记得咱们关西老人。”男人感叹道:“朝城县可没这么多地分给咱们。”
    李思乂见男人一副真心感激邵圣的模样,心中暗叹。
    他不是叹这些关西移民,而是幽州本地土著。
    来的路上,他听闻燕乐县被罢废了。散居当地的靺鞨突地稽部后人,以及千余帐高句丽、奚人被整体迁移,不知何往。
    或许,其中的一部分将安置在新设的濡平县。但他们有这种好运,能一户分到二三十亩地吗?未必。
    圣人终究还是偏心啊!
    幽州——现在叫北平府了——那么多部落,有的被杀,有的被贬为奴婢迁出,他们留下的空当,就让这些关西人来占据了。
    李思乂确实不敢造反,还为王师带路,但他终究是燕人,心中的感慨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他隐隐听说,圣人初进洛阳之时,当地人烟稀少,田地荒芜,于是大发关西百姓,将孟、怀、洛、汝、郑五州塞得满满当当。到了后来,甚至把黑手伸向曾被黄巢、秦宗权肆虐过,又与朱全忠拉锯多年,几成白地的唐邓随襄诸州——其实主要就是直隶道了。
    直隶道的百姓,你可以说他们是河南人,因为确实生活在关东,即河南道旧地上。但他们又是地地道道的关西人,其中很多人是第一次得到可以传家的土地,对邵圣死心塌地,等于再造了一个关西出来。
    幽州镇,是否也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呢?
    李克用杀了很多人,邵圣也杀了很多人,晋、夏势力入主幽州,都带来了剧烈的变革。曾几何时,操河东口音的晋人在幽州城内高人一等,现在大概要数关西人地位最高了吧?
    这个新设的濡平县,嘿——鹊巢鸠占,不外如是。
    “走了,不到十里路,争取午时赶到。午后就不开伙了,想吃饭得等晚上。赶紧上路!”周大郎抬头看了看天,见时辰不早,便催促了起来。
    夫妇二人抱着孩子给李思乂行了个礼,然后便上路了。
    车队缓缓前行,大包小包,压得路面坑坑洼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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