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铁林军存在时间不过二十余年,还没到亲党胶固的阶段。更何况大夏禁军补充新兵之时,并不直接从禁军子弟中招募,也就是说子承父业的现象并不多。
    新兵四大院,如果说陕州院大量充斥着禁军子弟外,灵州院、郓州院、渭州院可不是。尤其是后者,渭州是个小地方,如何能维持住两三万人规模的在训新兵体系?说穿了也很简单,他们招募了大量吐蕃、羌、党项入院训练。练成之后,每年输送五六千合格新兵至洛阳,作为补充兵分至各部。
    不是子承父业的军队,亲党胶固问题就没那么严重。
    邵树德后世曾经看过一篇报道。那个作者吹捧北宋禁军,说他们有一项非常“优越”的制度,即禁军军职明面上不是世袭,是招募的,但实则世袭,因为招募的多是禁军子弟。有铁饭碗,有保障,有安全感……
    邵树德对其不以为然。
    他还觉得胡人奴性足,等级森严,上下尊卑观念强,更适合当兵呢。
    但任何事情都不能走极端。蕃兵多了会有问题,亲党胶固也是问题,保持适当的流动性,采取折中策略才是最好的。
    转完南、东两个方向,邵树德又去西面、北面看了一圈。各色人马十余万,团团围住镇州,反复攻打。
    水攻试过了,因为地势问题,效果不是很好。
    地道还在挖,目前被守军封住了一条,另外两条还没被发现。
    各种攻城器械轮番上,镇州城外的树林几乎都被砍光了。随着器械不断损毁,现在已经朝更远的地方寻找树林。
    回到南城后,邵树德接见了一下武威军的将校、士卒,慰勉几句,刷一刷存在感,然后与卢怀忠认真讨论起如今的形势。
    “陛下,贼人其实开出了条件,不过太荒谬,被我拒绝了。”卢怀忠说道。
    “讲来听听。”就这么一座城池了,邵树德微微有些心急,他不介意听听对方的条件。
    卢怀忠看了邵树德一眼,有些条件圣人以前是断然不会答应的,现在心急了?
    “正月里王镕遣判官周式商谈,请保留成德镇。”卢怀忠说道:“臣拒绝了,于中渡桥破其军,进逼城下。随着诸军次第到来,万胜黄头军也参与进攻,赵人大惧,不敢出城与战。如此围攻月余,贼又遣人出城商谈,谓城内尚有兵‘三万’,众志成城,死守不降。除非朝廷将其编为禁军,由成德将校统率,常驻镇州。”
    “三万兵?”邵树德笑了,道:“真有三万武夫,朕倒不怎么担忧了,城内还有那么多百姓,即便赵人擅守,粮草充足,也吃不了多久。”
    “是。臣也认为绝无可能,守兵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或许是临时征发的丁壮,攻势甚急时征发一批,不急时就各回各家。”卢怀忠说道。
    “比起正月那会,赵人开的条件似乎也降低了不少啊。”邵树德又道:“那会还要保留藩镇,这会就只要当禁军就行了。人啊,还是得被打痛了才知道害怕。不痛,他是不会死心的。”
    “陛下,臣以为不可答应赵人的条件。若应了他,平卢军、横野军、佑国军、威胜军甚至缘边镇军会不会群起鼓噪?”卢怀忠说道:“如果他们也效仿赵人,起兵据城,闹上一闹,则永无宁日矣。”
    “你的担心是对了。”邵树德叹道:“还有河东数万人马在看着呢。此时心软了,贻害无穷。”
    如果横野军据营州而返,平卢军占了徐州造反,你怎么办?招抚吧,朝廷丢脸,风气也被搞坏了。出兵征讨吧,人家把野外搜刮一空,婴城自守,你人去得少了不管用,去得多了开销大,还迁延日久,花费更大。
    缘边镇军,很多也是降兵编组而成,他们会不会跟着闹呢?可能性不小。
    大夏禁军是厉害,但当你到处平叛,疲于奔命的时候,士气也会降低,更何况这样还有不小的隐患,即禁军造反。
    有时候退一步,则步步退,退到没有底线。
    朱全忠历史上退了一步,结果就是除河南基本盘外,河中、河北、江汉、关中一堆附庸节度使。
    如果他当时狠一狠心,咬牙不退步呢?好像寿命不太够了。
    一个徐州就打了好几年,前后歼灭十万以上的徐州军队,然而巢乱前后徐州军额只有三万人……
    只能怪他生错了时代。
    “陛下!”储慎平突然走了过来,禀报道:“成德幕府判官周式请求觐见。”
    “这是看到朕来了!”邵树德与卢怀忠对视了一眼,道:“让他过来。”
    只过了片刻,周式便被引了进来。
    “参见夏王。”周式行礼道。
    邵树德对他的称呼毫不在意,只问道:“王镕并非无智之辈。他知道继续守下去的后果么?”
    周式似乎早就料到会被人这么问,只见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好教夏王知道,我家主公也是身不由己。军士桀骜,群情汹汹。若非看在王氏五代六帅的份上,已经冲进节度使府了。”
    “那你来作甚?”邵树德奇道:“提前打个招呼?想让朕看在他本心欲降的份上,不怪罪他吗?”
    周式见邵树德说话如此直接,也不惊讶,继续说道:“王帅遣我来,是请夏王看在河北生民的份上,暂缓攻城。王帅素知夏王大志,江南还有诸多藩镇未平,只需收编赵兵为禁军,届时提头卖命,定为夏王攻取淮南、吴越、江西、湖南等镇。”
    “说什么胡话?”邵树德突然一拍案几,道:“赵兵只有一种可能成为禁军,即立刻开城出降,朕或许会挑选一些精壮补入禁军。成建制存在,绝无可能。”
    他信这些藩镇武夫的话才有鬼了!
    李存勖怎么完蛋的?收编了太多降兵。这些兵一开始还能听话,但时间长了,让他们动弹一下老费劲了。魏博武夫窝在魏博,邢州兵窝在邢州,稍有不如意,则据城而反。
    我信你个鬼!
    “周判官可知晋阳之事?”邵树德又问道。
    周式不语。
    有晋兵参与攻城,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也曾经在城内掀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其实心里明白,他们已经是北方最后一个还在抵抗的藩镇,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除了投降,唯一的结局就是死。
    但武夫们的赌性太大了,也太贪婪了,竟然还想着讲条件,他也没办法。
    “略知一二。”周式无奈答道。
    “那就滚回去!”邵树德怒道:“朕今年才四十九,便是打到胡子都白了,也要把镇州拔掉。王镕若不想死,可效梁怀瑾故事。言尽于此,回去传话吧。”
    邵树德知道,不光成德武夫,其实王镕内心之中,也没完全下定决心。
    现在就是双方拉锯,不光是战场上拉锯,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拉锯。
    “传令,于镇州城外掘三重壕、筑墙、毁中渡桥,禁断交通。”邵树德下令道:“各部兵马,轮番攻打,日夜不辍。”
    极限施压嘛,谁不会啊。他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因为心急就让步。前面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就最后一步,情绪竟然波动了起来,这是不应该的。
    赵兵的虚实,其实已经被他看破了。他们能降低一次条件,就能降低两次。
    耗,看谁耗得过谁!
    第032章 惊闻
    邵树德已经把政务完全委托给了几位宰相,自己坐镇镇州城外大营,处理军务。
    他也不需要具体负责一线指挥。
    卢怀忠打了二三十年仗了,算是他那帮老伙计中比较出众的一个,能力是没问题的,无需你来过多干涉。
    他就是看,就是等,顺便抚慰军心。有些部队,很久没接触到了,这不利于强化他的威望。
    “武威军可真是豪奢,拿朔方生烧处理伤口。”邵树德从伤兵营地内转了一圈,出来直接对副使李一仙笑道:“不过这是值得的。”
    用烈酒给伤口消毒,效果其实并不好。医用酒精一般都有75%的含量,但蒸馏酒才多少?
    朔方生烧,邵树德也是喝过的,超过30度了吗?他觉得没有。
    这种度数的酒,杀菌效果不行。但用和不用,当然还是有差别的,就是看你舍不舍得了。
    古代生产力低下的社会,酒并不便宜。军中大酺,一般都是赏赐酒肉,酒不是日常消费品,属于提升生活品质的高端消费品。普通百姓,也只有社日之类的节日才敞开喝,平时的话,嘴馋了沽一点回来,还得被婆娘骂。
    不过成本再高,也是有意义的,沙场老兵更值钱。
    进一步蒸馏、提纯朔方生烧之类的葡萄酒,最好能达到70度以上,是今后需要努力的方向。
    关西地区,因为经济形式的不同,每家每户拥有果园的数量要远超过桑林。关北道诸州更是如此,葡萄园遍地都是,酿葡萄酒是刚需,因为酒糟可以用来给奶牛催奶,使得产量大增,葡萄酒还要卖给草原部落,近十年更是大举涌入河南。
    河南人本来饮用的多是度数较低的米酒、黄酒,现在被关西版“白兰地”一冲击,米酒、黄酒市场大幅度缩减,烈酒市场突飞猛进,占比不断提高。
    朝廷对此也乐见其成,并且明里暗里推动着。
    古来各个王朝,发布禁酒令的次数数不胜数,核心原因就是酿酒太废粮食。但饮料市场的需求始终存在着,除了茶就是酒了,这两样又是政府财政的重要补充,因此总是禁不了多久又放开,反反复复,纠结无比。
    关西葡萄酒没有太多这个烦恼,朝廷没有禁酒的理由。
    “战场之上,卢帅军纪严苛,说一不二,敢违命者立斩无赦。战场之外,对将士们又极好,千方百计弄来酒肉犒劳大伙。便是那赏赐,也会跟枢密院的使相们拍桌子,葛从周就是学的他。”李一仙对卢怀忠不吝赞美之辞,可见老卢在武威军还是很得人心的。
    “如此治军,将士们方能用命。”邵树德说道。
    老卢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各支禁军之中,攻城战属他最不惜伤亡,把敌我双方都压到极限,然后投入养精蓄锐的预备队。
    但他确实也很爱护士卒,愿意为他们争取利益,看起来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但那只是你不理解他。
    时近傍晚,邵树德又在营内与军士们席地而坐,吃了顿晚饭。
    比起二十年前,如今的军营之内,食物有了很大的变化,最突出的便是奶制品的比重与日俱增。你改变了农业生产模式,谷物总产量比起以前是有些许下降的,如果不吃肉奶还能吃什么?
    再者,干酪、奶粉这种物事,既能长期保存,能量还不错,更便于运输,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的野战食品。
    邵树德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吃干酪,但他为了做出表率,几乎将其当成了家常食物,以带动风气。
    肉这种东西,说实话还没到敞开吃的地步,但比起二十年前,量还是多了不少的。
    没办法,三茬轮作制从空气中抓来了太多氮元素,如果还不能反应到农业产量上,那和古代的休耕轮耕有什么区别呢?
    铁锅内的肉已经煮好了,喷香扑鼻。
    邵树德亲自拿起勺子,给围在周围的士兵每人盛了一碗。
    李一仙看得有些恍惚。上一次圣人在天德军给将士们盛肉,那一火十人已经全部战死了。上位者的恩惠,唉!
    不过当邵树德给他盛肉时,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将碗递了过去。死就死吧,这条命卖给圣人了。
    “你们营有几口铁锅?”邵树德问道。
    “四口。”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二十多年前,一个营都未必有一口铁锅。朕还记得当年用饭甑煮饭的情景。”
    “有几副甲?几副铠?”他又问道。
    “所有人都有甲,铠有二百多副。”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道:“比二十年前有进步。”
    干酪、奶粉、肉脯的供给量增加了,甲胄也多了,一个营还有四口大铁锅,其他工具也有所增加。卢怀忠甚至还让人用烈酒清洗伤口,军中条件比起以往确实进步很多了。
    “跟着陛下厮杀,痛快。”
    “日子确实没的说,越过越好。”
    “贼人也越来越弱了。”
    “陛下,打完成德,带咱们去打河东吧。”
    “怕不是要打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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