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灭辽、蒙灭金,就是这么个情形。
    但如果农耕政权并未衰弱,即便你自己做到了极致,那也是完蛋的节奏。
    吐蕃本身有一定的农业基础,又从中亚、南亚搞到了各种技术,自身制度方面也相当不错了,与阿骨打的猛安谋克、成吉思汗的万户制度大同小异,但这个农耕、游牧复合型政权运气不好,遇到了安史之乱前的大唐,在玄宗时期连连失利,败亡之势非常明显。
    契丹如果仅仅是个游牧政权,对邵树德的百战精兵,又有什么威胁?
    说句难听的,你连马都没我多。
    巅峰期的唐朝养马七十万匹,巅峰期的辽国养马百余万匹,如果是初生期的契丹呢?
    大夏有河阳、广成、虢州、沙苑、银川、永清、黑水、删丹、东使、西使、南使、楼烦等十余个官牧,契丹八部要不来比一比,到底谁的马多?
    “大人,白望城俘获男女丁口四万余人,多为渤海百姓,如何处置?”邵承节问道:“儿自营口北上,一路还俘获契丹、奚、渤海人万余,牛羊十三万,眼下也无处安置。”
    “安东府现有多少府兵部曲?”邵树德问道。
    “应……应有十万吧。”邵承节有些不确定。
    “哼!”邵树德冷哼一声,道:“阿爷告诉你,是七万三千余人。别把心思都放在军事上,有些东西,你该要了解一下了。大郎就比你清楚得多。”
    “儿受教。”邵承节低头应是。
    “这五万多人,交给杜光乂。”邵树德说道:“安东府一万七千府兵,还有多少人没分地,没部曲的,打完这仗后,你再点检一番。这是为父交给你的任务,别就知道打打杀杀。”
    府兵,其实是为了解决数量庞大的职业武夫而推出的一个低成本解决方案。朝廷给五年过渡期,归德军因为态度较好,愿意接受当府兵,故最先开始分地、分部曲,他们这批人的五年过渡期刚好在去年(建极六年)结束。
    龙武军一开始整体比较抵触,只有一少部分人愿意跟着归德军一起当府兵。后来一部分人想通了,每年都有人陆陆续续愿意当府兵,故整体到期的时间拉得比较开,至今还有很多人处于过渡期,拿朝廷军饷,分到地的人大概有一半的样子。
    清夷军的过渡期结束得更晚,大部分人名为府兵,实际上还是募兵,还在排队等待分地。
    “大人,新打下的这些地方,也归安东府么?”邵承节问道。
    “阿爷打算新置一州,曰沈州。”邵树德说道:“这样吧,安东府尚未分地之府兵,能在当地安置的,便置于安东府,如果不够的,便发往沈州。”
    按照他的打算,安东府今后局限于辽东半岛上,再往北,还得新设州县。
    作为中原王朝的威胁来源,西北已经越来越不行了,今后将是东北,必须重点控制。
    “儿明矣。”邵承节应道:“若无他事,儿这就过河,督促诸军奋战。”
    “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目送儿子渡河东去。
    契丹的主力并不在这一片。
    虽然辽河流域是上好的建设头下军州的地方,但出于惯性或其他因素,重心依然在北方。
    ※※※※※※
    木叶山其实根本称不上山,充其量只是草原沙漠中的一处小土包罢了,位于后世双辽市东北十里左右,即新开河与老哈河汇流处附近。
    宋代苏辙出使辽国,作木叶山诗,称“兹山亦沙阜”。
    但契丹人却视此为神山,因为他们的古代传说中,有太多内容与这个沙包有关。
    阿保机对木叶山也充满了感情。
    因为在四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举行仪式,祭天登基,成为契丹八部新的大汗。
    那时候,各部贵人们无论情不情愿,尽皆拜倒在地,让他凭空生出了万丈豪情。
    四个月后,贵人们再一次齐聚木叶山。这一次,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甚至可以看出恐惧、害怕的意味。
    情况已经很明了了。夏国三路出师,直攻契丹。
    根据目前得到的消息,夏主邵树德已经亲至营州,总督大军北进。
    而在其左右两翼,还各有一路兵马。
    其中,左翼由他们的老熟人、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指挥,兵众号称二十万。
    五月初的时候,楮特部派人抵近侦察,发现夏人在西边的草原上放牧牛羊,一边放牧,一边东进。正待试探性攻一下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夏军马队。楮特部游骑退走,夏人并未追击。
    这一路,不是虚兵,而是实实在在的大军。纵然没有二十万,十万人估计还是有的。
    楮特部还在继续打探,试图弄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邵树德的右翼有一路兵,同样是他们的老熟人,来自安东府的兵马。他们号称十万众,沿着大辽水北上。
    迭剌六部奚派人试探性进攻,在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后,依然毫无办法。
    他们辎重、粮草多置于船上,且有强弓劲弩射出,真的无处下手。
    辽水两岸亦有步骑行走,外以车为屏障,内置精兵甲士。进攻之时,贼人不乱,镇定自若,让人想起了当年一路直进辽阳的刘鄩。
    这一路已经攻克了菩萨奴的头下军州白望城。守城兵丁全军覆没,竟然没一个人逃出来。可见其战斗力还是很强劲的,兵力也不少,应该在五万人上下。
    邵贼的主力也已经北进,目标直指他们的老衙帐。这一路的兵似乎比左右两翼都要多,因为行军之时,旌旗铺天盖地,鼓声十余里之外亦可听闻。而且,他们的骑兵非常多,远远驱逐游骑,不让任何人靠近,很难估算其正确兵力。
    统兵的将领叫臧都保,名不见经传,但他居然带着“大军五十万”,可见不是等闲之辈。
    另外,就在数日前,鄚颉府方向来报,有渤海兵窥伺。再遣人深入敌境打探,居然见到了正铺天盖地行军的渤海大军,大概三四万人的样子,步兵居多,骑兵只有四五千。
    想办法捕了几个俘虏后,得知勃海王大玮瑎病中遣王弟大澍贤统军西进,攻契丹。据说是受了夏人的蛊惑,将国内精兵尽数搜刮出来,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了。
    而在夏人的长夏宫、濡州方向,也有轻骑突入境内,四处烧杀抢掠,很难说他们后方有没有跟着主力大军。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邵贼这次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数下来都超过三十万了吧?他疯了不成?杨广带着一百万大军征高句丽,把自己国家打没了,你出动三十万大军,一旦失败,立国不过数年的夏朝必将土崩瓦解。
    你这么做,还有丝毫理智吗?值得吗?
    真是疯了!
    “阿保机,你是大汗,你拿主意吧。”释鲁昨天一夜没合眼,心中焦躁不安,多次想要说些什么,最终都放弃了。
    阿保机看了伯父一眼,点了点头,道:“诸位也不用太慌。昨日撒剌只寻青牛白马问计,倾听半晌,已有定计。”
    “阿保机,你说吧,我们听你的。”
    “事已至此,该团结一下了。阿保机你做主吧,大不了一死。”
    “看夏人这个样子,求和也是不可能了。出动了这么多兵马,总得捞回点什么,咱们怕是给不起啊。”
    “夏贼悬师深入,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怕什么?杀就是了。”
    “对!与他们拼了!”
    阿保机静静扫了众人一眼,声音渐渐平息了下去。
    “诸位有这份战意,我便放心了。”阿保机说道:“撒剌只只有一句话,各个击破!分进合击,是汉人的重要兵法,但这种兵法,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好的。如今我们面临着四路敌人,他们有的强,有的弱,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勇敢,有的胆怯……”
    说到这里,阿保机的右手一挥而下,道:“正好各个击破。现在听我命令,八部男女老幼,不要迟疑,已经撤离的,不要回头。还没撤的,赶紧去北楼。丁壮、战马继续征集,三户出一丁是不够的,而今生死存亡之际,三户当出两丁,自备粮马、器械,听我号令。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这一仗,我们能赢!”
    第060章 试了试斤两
    “夫君。”看着披挂整齐的阿保机,月理朵心中惶恐。
    阿保机沉默了一下,道:“属珊军你带着,护送各部百姓去北楼,相机行事。如果遇到敌人,不要犹豫。”
    月理朵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她知道这会确实很关键了,压下心中万般情绪,说道:“好!”
    阿保机翻身上马,临走之前,又回过头来,低声道:“婆闰虽然是你弟弟,但性子不够刚强,关键时刻容易慌乱。若不行,你自夺其兵权,指挥作战。”
    月理朵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属珊军是她挑人组建起来的,也是她的军队。之所以交给婆闰在带,也是实在无人了。这会要掩护百姓、牛羊撤退,她自然不会再优柔寡断。
    “欲稳、霞里、海里,我们走!”阿保机一夹马腹,轻盈地冲了出去。
    数十酋豪紧紧跟在后面,大鹘、小鹘二军万余骑紧随其后,呼啸而去。
    “阿姐,大家都说,夏国百万大军北伐。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当年濡源之战,银枪军只冲了三四次,就把我们的人冲散了。这次也不知道那个银枪军来没来,若是来了……”述律婆闰奔了过来,脸色不是很好,低声说道。
    “啪!”月理朵直接甩了一个耳光上去,骂道:“你还是男人吗?怕死有用吗?夏贼会放过你吗?”
    一个耳光、三个问题,直接让婆闰晕了。
    “这……”他嗫嚅道。
    “立刻带着你的人,去紫蒙城,不到最后一刻,不准逃跑。”月理朵用危险的眼神看着弟弟,道:“如果你再不表现地像个男人一样,我会杀了你。”
    “好。”述律婆闰捂着脸,灰溜溜离去。
    紫蒙城是月理朵的头下军州,有好几万百姓,位于木叶山西北——后世科尔沁左翼中旗哈拉图达城附近,辽国永州长宁县一带。
    阿保机本打算把人全撤走,但月理朵拒绝了。她认为契丹八部粮草不丰,今年耽误了耕种,几万百姓根本接济不过来,还不如把他们留下来,还能挡一挡夏军。
    意思很明显了,我的头下军州,我的奴隶即便死光了,我也不心疼。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婆婆妈妈,因小失大。该舍弃的就得舍弃,永远选择最理智的办法。
    阿保机联想到其他贵人舍不得那些坛坛罐罐的模样,顿时大为感慨,还不如妇人果断!
    婆闰离开了,月理朵上了一匹马,不慌不忙地上好弓弦,又往手指上套上彄环,试了试好,挎在腰间。
    属珊军的骑士分散在四周,士气有些低落。
    跟着一起北撤的部落老弱们更是垂头丧气。有那冲动热血的少年,恨不得提着骨朵就去找夏人拼命,但在长辈的呵斥下,最终还是止住了。
    所有人都将到北楼暂避。
    那是一处新建的地方,在西楼北数百里,浑河(非沈阳之浑河)北岸,听闻水草丰美,可暂时喘息一下,等待南边的消息。
    “娘娘,去了北楼还会回来吗?”九岁的儿子耶律突欲坐在马车上,仰着脸问道。
    六岁的耶律尧骨坐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沙地,几次试图下车玩耍,但都被姐姐耶律质古拉住了。
    月理朵用严厉的眼神看了一眼二儿子,又对长子突欲说道:“娘娘不喜欢骗人,也不喜欢用假话安慰人,我的孩子也不可以终日生活在假话之中。”
    耶律突欲似懂非懂,懵懂点头。
    “说实话,回去的可能不大。”月理朵说道:“夏国兴师数十万,都是百战老兵。你们爷爷没把握打赢,契丹也没把握打赢。如果输了,大概就只有流亡一途。而流亡的过程中,危机密布,可能会死很多人。不是被敌人杀死,就是饿死。”
    耶律质古紧咬着嘴唇,抱着尧骨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突欲则大为惊讶,一时合不上嘴巴。
    “所以——”月理朵看着孩子们,道:“从明天开始,你们要学会厮杀,要学会挤奶,要学会与人打交道。娘娘不可能永远护着你们,总有遇到危险的时候。人要靠自己,不光娘娘如此,你们也一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耶律突欲合上嘴巴,闷闷不乐。
    月理朵轻叹了口气,随即又目光坚定地看着北方。人不能丧失希望,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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