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鹤年这人很神秘,嘴比较严实,打探不出什么背景。更让吕兖感到惊奇的是,他以丰州经学生的身份入中书省担任令史。
    令史是吏员,没有官身,听起来没什么。但中书省的吏员,和州县吏员是一回事吗?这是抢破头的差事好吗?
    另外,卢鹤年还兼任信使,身边跟着十名宫廷卫士,走到哪里都令人侧目。
    这小子,可是要入宫面圣的啊,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吃喝完毕之后,见着天色还早,三人也不想耽搁,在驿将那里签字画押后,便离了望京馆,向东而去,冒着茫茫风雪,前往龙泉府。
    第045章 父子与选择
    如果说辽东的道路什么时候最好走的话,那一定是冬春季节了。
    道路冻得严严实实。以往不能通过的沼泽烂地,现在是一片通途。除了寒冷之外,真的没有任何难处。
    但有时候就是寒冷难以让人克服。
    老百姓真的很缺乏御寒衣物,他们想尽的一切办法,事实证明效果都不好,直到毛衣的降临,才稍稍缓解了一点尴尬局面。
    或许有人说,毛衣的保暖还有局限,比如不防风雪,一旦被打湿,分外难受,冻出一场大病是轻的,冻死也很正常——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武夫们是真的“牲口”,寒风凛冽、白毛大雪之时,还一个劲地征战厮杀。
    但对老百姓日常生活而言,毛衣确实已经足够了,对常年在外的信使们而言,可能还欠缺一些,所以需要裘衣。
    吕兖、范文达、卢鹤年一行人都穿着羊裘,除了脸和耳朵被吹得生疼之外,一切安好。
    春社节那天,他们抵达了营州柳城县。
    营州隶河北道,安东府隶淮海道,这两个关键府州被中原分走了,辽东道应该是很心疼的。因为辽河以西发展很久,又地接幽州,一向是关外的富庶之地,而安东府所在的半岛也是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发展起来的,如今有了起色,进入到稳定发展期,如果能给辽东道的话,可以帮他们解决太多问题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山河相制的政区划分原则,朝廷不至于公然破坏。更何况,人家在文化上也更倾向于中原啊——吕兖在城外就看到了柳城百姓在过春社节。
    在驿站安顿下来后,吕兖便匆匆前往城西,看望儿子。
    曾经的柳城县经学“代课老师”吕琦已经转正,成了县经学助教,协助博士教导约四十名学生。
    “大郎气度更加沉凝了。”吕兖高兴地拉着儿子的手,在自家宅院外信步走着。
    吕琦说道:“人都是逼出来的。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给学生授课,紧张地口干舌燥,讲课磕磕巴巴。幸好学生们也无心学习,不在意。”
    吕兖听了大笑。
    营州是名副其实的大郡了,所辖六县之地计有26600余户、127000余口,除了渤海、靺鞨、粟特、契丹、奚、高句丽人外,还有大量从关内、关北、河南、河北四道迁来的百姓。
    这样一个各族混居、民情复杂的地方,如果是乱世,定然会出各种野心家、刽子手。但现在是王朝初年,营州的州军又是超额配置的五千人,有实战经验,州将李嗣本颇有能力,将各路贼匪一一扫平,贼首的脑袋挂在驿道两侧及城墙上,警示邑人。
    除此之外,他还对不愿编户的部落酋豪重拳出击,毫不手软。
    酋豪们万般不情愿,有人举兵相抗,被一鼓荡平。
    有人带着部族躲入辽泽之中,但随着各县开发程度的加深,蕃人越来越难以躲藏,最后都被找了出来,老老实实带着部落上阵征讨契丹赎罪。赎完罪后,还得继续编户,最终营州将变成传统的中原州郡,这是毫无疑问的。
    “种夫子去辽东当学政了,离了他的教导,学业可有疑难?”吕兖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问起了儿子:“可曾想过去龙泉府专心学习,时时请教,日后好考个功名?”
    严格说来,十六岁的儿子已经进入官场了,虽然只是个十分低级的县经学助教。看辽东到处缺人的模样,努努力,以弱冠之龄当上县经学博士不成问题。但终究没有功名,这就限制了未来的发展。
    “其实儿想过。”吕琦叹了口气,道:“但教化营州蕃胡,是种师交办下来的事情。受人之托,种师没有开口,儿不能主动请辞。”
    种觐仙当营州刺史的时候,确实让他的学生轮番去各县教化蕃人,训以华风。但种觐仙现在去龙泉府当学政了,有些学生要么想办法跟去龙泉府,要么请辞回家读书,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吕琦还留在柳城县,给一帮看着就不太像能成才的学生授课,这是老实人了。
    “你倒是实诚!”吕兖苦笑道:“学业怎么办?”
    “授课之余,苦读不辍。”吕琦答道。
    吕兖心下稍安。
    其实,这个世道,能心无旁骛求学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总为俗事所累,各种分心。儿子还算好的了,给人讲课,也是温习的过程。他的半个学生耶律全忠,要一边耕地一边读书,何其难也。
    “营州这般模样,教化得了么?”吕兖又问道。
    “只要持之以恒,总有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吕琦说道:“编户齐民之后,蕃人多改为汉姓,有中原百姓移民而来,互相交融,朝廷再花大力气整治一番,早晚会变模样。”
    “这么有信心?”吕兖问道。
    “州军中有禁军老卒,儿与他们谈过。”吕琦道:“其实,关北道诸州最初也是这个模样,胡风炽烈,腥膻遍地。但圣人坚持教化三十年,终见成效。河北、辽东的很多官吏,都出身关西经学,有些人祖上甚至是党项、吐蕃、回鹘,但你看他们现在的谈吐,文雅随和,处事忠正,已然是华夏子民。”
    “大郎有这番见地,倒教为父羞煞。”吕兖叹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为父也不好多说什么。或许,这样做更好吧。圣人让种夫子当辽东道学政,用意颇深,学政多半不是他仕途的终点。你既拜在他门下,便努力实现他的抱负吧,对自己也有好处。”
    “儿受教。”吕琦应道。
    吕兖看了看四周,指着茫茫雪原,问道:“这些地都开垦出来了吗?”
    “大前年还是万胜黄头军的军营,前年就开辟出来了。”吕琦说道:“来了不少曹人、宋人,种地是一把好手。建极七年亩收六七斗,八年亩收就上一斛了,多的有一斛三四斗。村人皆言,今年若无灾无害,亩收一斛半不成问题。”
    “好肥的地!”吕兖叹道:“如此,州府也能喘一口气,不用贴补移民了。到了建极十年,府库或可略有盈余。”
    其实营州开发的时间也不短了。
    契丹时代便有一定的基础,耶律阿保机是真将其作为钱粮基地来打造,迁移了不少渤海人过来,当地本身也有大量从河北逃过去的军民。自李存孝收复营州以来,朝廷也投入了大量资源,大开发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再发展下去,营州将成为关外第二,仅次于安东府——好吧,或许是第三,因为渤海上京龙泉府很显然比这两处都要富庶。
    “吕家子弟在营州如何?”吕兖又问道。
    吕家主要分布在幽州、沧景两地。从去年开始,有一部分家贫的远宗子弟移民到营州。虽说关系略有些疏远,但到底是本家,吕兖还是很关心的。更何况儿子在这边,维持住关系,有族人照应总是好的。
    “在柳城县的都安顿下来了。”吕琦说道:“朝廷明年要设徒河县(今北票市东北),是为营州第七县,听闻给地给得多,有些人便去那边安家了。儿还没去过,不知情形,惭愧。”
    “无妨。”吕兖说道:“契丹已平,七圣州为营州北藩,徒河县算是内地了,料无大碍。”
    “也是。”吕琦点头道。
    其实真的安稳吗?也未必。七圣州去年还有叛乱呢,也就被镇压下去了罢了。契丹大汗耶律亿尚在,不消灭此人,七圣州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稳,撑死了也就护圣郡王就藩的护圣州一地好些罢了。
    不过他也知道,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有圣人在,一切风浪都会平息,七圣州最终会成为真正的国之藩屏。
    是的,吕琦对圣人有着极强的信心,或许也是他内心的期望。
    ※※※※※※
    与儿子分别后,吕兖、范文达、卢鹤年一行人继续前行。
    他们向东越过冰封的辽河,经过十天的跋涉,于二月十三日抵达了沈州理所沈阳县,宿于城南的驿站。
    沈州郊野,马蹄声阵阵。
    定居沈阳的府兵大爷们,或许“沾染”了契丹人的习性,穿着皮裘,骑着骏马,手持角弓,追逐着慌不择路的野鹿、黄羊、狍子,进行着规模浩大的围猎活动。
    “关北人喜冬季打猎,没想到辽东人也这般。”范文达看着万马驰骋的热闹景象,心中激动,因为中原很难见到这种活动,让他想起了久违的家乡。
    卢鹤年淡定地看着,偶尔与宫廷卫士们闲聊几句。
    宫廷卫士要么是禁军老卒,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是蕃邦质子、奴部丁壮,对打猎并不陌生,也非常喜爱。
    “府兵散则为民,聚则成兵,一年之中,也只有冬闲时可集中训练了。”有宫廷卫士说道。
    “安东府、沈州当有不少归德军旧人吧?当年和咱们一个饭甑里抢食吃的,杀人的手艺看样子还没退步。”
    “冬天练练也好,总不能春天练吧?误了农时不说,春暖花开能练出个屁名堂!能吃得苦中苦,方能为人上人,就该天寒地冻的时候练。”
    “中朝大国,底蕴深不可测。便是地方乡勇,也这般精锐。”
    “哈哈,拔野古,这可不是土团乡夫。看那边,对,就是树下的那些铠甲,土团乡夫一辈子也攒不出来。”
    “唉,若不能出头,我也自请为府兵,至少落得个自在。”
    “你家祖还在,仕途顺遂,担心什么?便是当府兵,也能混个校尉、都尉什么的。”
    宫廷卫士们在大内值守之时,规矩森严,话都不能多讲。此番出京,可算能说个痛快了,又恰好见到了熟悉的军旅景象,因此谈兴很浓。
    卢鹤年站在雪原上,默默看着。
    在中书省的时候,作为令史的他接触到了很多档籍资料。
    沈州有七县,本来就三四万人,多集中在白望县,即契丹贵人菩萨蛮曾经的头下军州。朝廷克复此地,正式置州设县后,整顿了一番,并迁移了部分汉地百姓,如今沈州计有13400余户、65000余口,此为编户之民。
    除此之外,尚有渤海、靺鞨、契丹、奚、汉部曲15000余户、70000余口,大部分都是俘虏了。
    其实沈州在钱粮上并不能自给。
    圣人北伐渤海,十万大军所需物资,大部分靠抢。为何如此不注意“王师形象”?其实也很简单,尽可能省下钱粮给沈州这些新设州郡用。
    当然沈州的条件也很好。平海军以及征发的民船,可自大辽水溯流而上,转运成本极低,故储备了大量军事物资,其中粮食是最大一宗。
    沈州七县,现在完全靠朝廷养着,且今明两年还断不了奶。
    沈州的府兵们,现在其实还是拿军赏的募兵。12000军额,实有11200余,土地是足够了,部曲的数量则远远不够。
    他们现在打猎得到的收获,皮、筋之类的或可自己留着,但肉肯定要上缴,毕竟这会是朝廷在代管他们的部曲,每天都要吃饭,开销极大。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朝廷不惜工本,大力开发辽东,路子是对的。前期投入越大,将来的收获就越多、越快。
    所有人都小看了这片土地的潜力,小看了圣人的决心。
    此番面圣之后,或可得个官身。伯父建议在辽东道当县令,此为老成持重之言。在别的地方当官,可没辽东这么容易吸引圣人的目光。
    但是选择哪里呢?
    辽东道诸州,发展肯定是不同步的。就当前看来,龙泉府最富,户口最多,当官最舒服——其实渤海五京都不错,都挺舒服的。
    渤海旧地之外,当数沈州发展最快,将来甚至会超过龙泉府。原因也很简单,它可以通过大辽水、辽海沟通中原,运输十分便捷,能从朝廷那里吃到更多的“奶”。
    但在这种地方为官,做出成绩别人会说是理所当然,做不出又要被诘难。与其这般,还不如选个别处地方,比如鄚、蒙、郿、理等州。
    还有时间,路上可慢慢权衡,慢慢选。
    第046章 粗安
    离开沈州之后,最好走的路线便是北上仙州,然后折向东北,穿过瑕州,经忽汗海北上。
    他们确实也是这么走的。
    路过仙州之时,卢鹤年请求停留三天时间。众人会意,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便留在显义县的驿站内,坐等卢鹤年归来。
    仙州辖显义、扶余、强师、渔谷四县,每个县都是一千户人。数字如此齐整,必然是有原因的。
    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刘仁恭的抵抗,很多人被罚为部曲。平定刘仁恭之后,后续又有叛乱,一直持续到建极七年底、八年初。甚至在圣人举兵伐渤海,阿保机流窜七圣州之后,仙州又有人起兵响应。
    前后费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平定,可想而知圣人有多愤怒,于是将原来的契丹、奚、渤海、汉儿尽数贬为部曲,新来的四千户中原百姓均分至各县,成为第一批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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