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男子,是一个国家国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南蛮派来的使者叫郑远,一上来就说郑氏出身中原,攀交情、拉关系,言辞卑微恳切,很有说服力。
    邵明义急着南下,没工夫和他多磨嘴皮子,只问道:“郑君谈及祖源,我倒要问问了,发兵北侵的时候,没想过自己是什么人?”
    郑远闻言,不断赔笑,道:“敝国骠信已知错矣,惟愿大国天子胸怀宽广,两国重修旧好,岂不美哉?”
    “得志便猖狂,打不过就装死,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邵明义笑道:“使者无须多言,兹事体大,我也做不了主,还是赶紧去长安面圣吧。你最好动作快点,别等我打下两京了,你还没见到圣人。”
    郑远脸色有点难看,问了一句:“殿下可知张虔陀、鲜于仲通旧事?”
    邵明义哈哈大笑,这是发现好话说尽没效果,于是恐吓了么?南蛮君臣就这点水平,不足为虑。
    张虔陀、鲜于仲通他当然知道。
    前者曾为云南郡(姚州)太守——唐玄宗天宝年间曾来了一次复古风,将州改为郡,刺史改为太守——南诏王阁罗凤多次经过姚州,皆带着妻子上门,张虔陀每次都“私之”,阁罗凤也不介意。
    但当张虔陀向他索要大量财物时,就拒绝了。
    阁罗凤的态度很明确,我老婆随便你玩,但兵丁、地盘、钱粮不可能给。
    张虔陀对此怀恨在心,密奏其罪,建议以阁罗凤之弟代之为南诏王。
    阁罗凤于是怨怒,起兵造反,攻破姚州,张虔陀自知捅了大篓子,饮鸩自杀。
    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闻阁罗凤反,起兵八万征讨。阁罗凤上表谢罪,愿意退出姚州,赔偿损失,鲜于仲通不许,盖因兵马都召集了,给朝廷的奏疏也写了,如果原谅阁罗凤,问题很大,战争正式爆发。
    鲜于仲通率军直入洱海地区,为阁罗凤击败,八万唐军死伤六万。但南诏损失也极为惨重,因为地方上被祸害得太惨了,原本人烟稠密之地,被唐军烧杀抢掠,人口锐减,减少的还尽是乌蛮本部人口——阁罗凤使用的什么战术,史书无载,大概率是全民抵抗、焦土战之类,不然地方百姓也不会损失如此惨重。
    郑远拿此事来说,大概意思就是即便夏军如鲜于仲通那样打到南诏的都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必然会遭受惨败。
    “使者大可不必逞口舌之利。”邵明义笑了笑,然后拉着郑远登上了城头,指了指远处一个人头攒动的营地,道:“知道那里都是什么人么?”
    郑远若有所悟,但不说话。
    “那是贵国俘众,共计三万五千一百余人。再过数日,在大渡河俘虏的近两万人也会被押解而来。”邵明义说道:“等这仗打完,或许还有更多的俘虏。圣人有令,尽数发往江宁府修宫城。”
    郑远脸色难看。
    骠信郑仁旻带到会川都督府的人马还不足两万,其中还夹杂了大量部落丁壮。从人数推算,至少有十二三万人没能回来。其中,死于夏人之手的绝对不会超过两万,被他们俘虏的有五六万人,那么还有五万人去哪了?
    他大概能猜到一些。
    除坠崖而死的外,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慌不择路,躲入茫茫群山之中。如今过去一个月了,这些人如果没能顺利逃走,大概率会死于山中。
    饥饿、疫病甚至是部落洞主的捕杀,都有可能。能被夏人俘虏都算是幸运的了,至少能多活很长一段时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赦免。
    “不要想太多。”邵明义看了郑远一眼,道:“有些人,你本不该惹。古来那么多君王,有些宽宏大量,有些温文尔雅,有些老谋深算,有些深不可测,每个君王都是不一样的,你们仔细想过今上是什么样的人吗?”
    郑远无言以对。
    “明日我便遣人送你去长安。”邵明义又道:“大长和国的命运,全在圣人一念之间。”
    说罢,径自下了城头。
    大长和国的命运,其实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
    在邵明义看来,如果大长和国在战场上打得出色,让夏军损失惨重,那么未必不能与他们议和。
    但现在都打成这幅样子了,可能吗?
    要想让圣人改变主意,你得显示出自己的力量,这是最关键的。
    郑远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预感到目的很难达成了。
    雅州城东有军士在调动,远远地看不清楚旗号,但人数不少,几有万人。
    观其金鼓旗号,似乎不如之前他遇到过的那些夏兵能打——李璘追得郑仁旻一路奔逃,作为宗室,郑远可是从头看到尾,眼前这万把人整体看起来还有些欠缺,可能不是一线精锐部队。
    但——唉!
    大长和国也被整得五迷三道,眼看着也不行了啊。丢了十万大军,还打个屁!郑远甚至怀疑,在他走后,会川都督府是不是已经被攻破了……
    七月十五,他在数十夏兵的护送下,离开成都,北上前往关中。
    ※※※※※※
    邵树德比郑远更早得到消息。
    此时他已经抵达了秦州,住进了赵氏老宅。因为贵妃赵玉病重卧床,他也没怎么出去闲逛,就在秦州四处逛逛,看看这里的山山水水,了解一下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期间当然也会批阅部分相对重要的奏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西南战事了。
    朱延寿的龙虎军一万八千人自播州出发,攻打响应南蛮的昆明部落。
    他这一路打得十分挣扎。
    黔中本就不富裕,需要从湖广水运粮草。但湖广的人口也不多,开发程度不高,勉强能养他这一路大军。问题出在还需要陆路转运,还尽是山区,这成本就上天了,经常无法及时送到前线。
    朱延寿也不是什么善茬,他手下的兵更不是啥好人,于是开始就地筹粮。
    筹粮的过程无须赘述,反正是逼反了不少部落。冲进昆明部落区后,经常要一座山寨一座山寨地攻打,到处是敌人,进展慢得令人发指。
    等到西路大军已经冲到会川都督府了,他仍然没走出昆明部落活动的区域,且死伤不少,损失了三四千人,邵树德已下令其稳扎稳打,先清理周边地区,再做他图。
    邕州顾全武部仍然在镇压作乱的蛮俚,尚未看到结束的可能。
    清海军征讨爱州等地的叛乱,甚至吃了一次败仗。好在他们重整旗鼓,最近连战连胜,一举扭转颓势,将爱州整个攻克。
    西路军的偏师述律婆闰、杨师厚,受阻于戎州南部的蛮獠部落。他们兵力不多,已然停下了脚步。不过在听闻郑仁旻大败后,这些部落又改变了态度,提供牛酒劳军,直如变色龙一般。
    这几路的走势,让邵树德不得不正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在汉中这种传统汉地都有大量蛮獠部落存在的情况下——山南西道的特产之一便是獠布——该对他们报以什么样的态度?
    这不是一两代人能解决的,甚至不是一两百年能解决的,那么就有必要区分先后次序了。
    唐代已经把江东、江西大举开发了出来,江东较好,江西稍差。这两个地方已经不用他操心,大势已成,即便不投入任何资源,江西最后的蛮人也会慢慢被同化,进而成为又一个传统汉地。
    湖广是北宋灭亡之后,大量人口南下,南宋又在此进行了大开发,以支持襄阳前线,于是汉化的速度以飞快来形容。
    湖广,其实是可以容纳大量人口的,尤其是在新朝中后期人口暴增的情况下。要不要先留着呢?
    相比湖广,蜀中是另一个蛮獠“重灾区”。且不说其北面的大巴山一带成片的蛮獠居住区了,单说南方,汉人势力也是花了数百年时间慢慢南进到黎、雅一带的。其间还有反复,拉锯的情况多不胜数。
    后世宜宾、泸州、乐山、自贡一带谁敢说不是汉区?但此时你去走走看看,平均一个县也就几千编户人口,与北边成都附近一个县十万编户人口相比,真的难绷。
    但当地蛮獠黑户多不胜数,根本不在官府控制之下。充其量沐王化多年,相对恭顺罢了。西南方向的改土归流,并不是明清的专利,事实上从古至今一直在进行着。四川都没有改土归流完毕,你也没有大规模改造贵州、云南的基础。
    此番李唐宾南下,黎、雅、嶲三州是遭了大难了,残存的部落估计也不成气候了,接下来必然拿他们开刀,人为创造出一条从川南通往云南的“汉化走廊”。
    这是近期可以着手做的事情。
    至于人口来源么,邵树德看了看秦州的户口,非常殷实了——自然从关西及河北招募了。
    “让那个郑什么——”邵树德坐了下来,一时间忘了南蛮使者的名字。
    “郑远。”从长安一路陪侍至秦州的韩全诲提醒道。
    “让郑远过来见朕吧。”邵树德说道:“且听听他说些什么。”
    当然,也就听听而已。
    在邵树德眼中,大长和国是又一个渤海。
    他曾翻阅游历南诏的前唐使者的记录,知道南诏的存在其实给当地部落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文化、经济和生产力方面的进步。
    以六大节度使辖区为例,哀牢山、澜沧江、缅北、高黎贡山以西一带的土人农耕水平大大进步,人口增加,眼界也更宽了。
    而南诏国的上层,又非常“唐”化。
    以段义宗为例,此人历史上滞留蜀中时,就写了《思乡》这类水平相当不错的诗——泸北行人绝,云南信未还。庭前花不扫,门外柳谁攀。坐久消银烛,愁多减玉颜。悬心秋夜月,万里照关山。
    其《题判官赞卫有听歌妓洞云歌》,也显示了其深厚的汉文化底蕴。
    这种自上而下的汉化,与渤海国非常类似。唐朝搞节度使,南诏也搞,唐朝有府兵,南诏也学,各类官制甚至出将入相的传统都十分类似。
    这个国家不断地吸收唐朝文化,再自己同化六大节度使辖区内的蛮人,做得非常不错,也为后来王朝在西南的开拓进行了预热。
    对于这种国家,邵树德不忍毁之,但又很想吃掉。如今既然仗打到这个份上了,那么他也不会犹豫,即便吃不下全部,核心的两京区域是要拿下的——南诏以及大长和国,同样是以两京控扼周边各个节镇、都督府。
    以川南“汉化走廊”,沟通大理、鄯阐两京,这是他初步的构想。大长和国使者哪怕磨破了嘴皮子,怕是也难以让他改变主意了。
    第055章 可亡矣
    郑远被领到了一处小院。
    进来前他就看过了,挺气派的一个农庄别院,应该是秦州某个大家族所有。别院内外全是侍卫、宫人,甚至因为住不下,还在附近修建营寨,动静搞得是真大。
    进到院子后,又发现这里没多少人。
    一个身穿暗白色龙袍的老者坐在胡床上,慢悠悠地吃着瓜果,享受着夏日傍晚的美好时光。
    这便是邵贼——邵树德了吧,可真是会享受!
    郑远不敢怠慢,立刻行礼。
    嗯,他没有像段义宗一样临时剃度,又是第一次觐见,还是需要跪拜的——自前唐以来,方外之人可免于跪拜。
    “起来吧,赐坐。”邵树德说道:“远来是客,一起吃点西瓜。”
    “谢大夏天子。”郑远立刻起身,坐了下来。
    “使者与郑仁旻同辈?”邵树德问道。
    宫人端来了切好的西瓜。
    比起二三十年前,如今的西瓜总算有了点进步。简而言之,瓤变多了,但还无法与后世相比。
    郑远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瓜果,十分稀奇。但他不敢多问,听到邵树德问话后,立刻回道:“正是。”
    “那是荥阳郑氏在南诏的第八代人了。”邵树德说道:“中原世族,在南诏无依无靠,与那些土著大族斗智斗勇。这般险境,就该投归大国,不想却兴无名之兵,真是不知所谓。”
    郑仁旻的先人郑回原为唐官,后被掳去,奋六世之余烈,终于在郑买嗣这一代做到了宰相,然后抓住南诏战争失败,出现权力真空的大好机会,先立傀儡新君,然后篡位自立,可以说做到了人臣的极致。
    但郑氏在南诏的根基其实还是浅,一旦失败,就万劫不复。
    与郑氏相比,杨氏、段氏、高氏这些土族的根基就要深厚多了。历史上杨干贞篡位建立大义宁国,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起兵击败杨诏、杨干贞兄弟后,杨氏在大理国时期依然是一方首领,实力只是有所衰弱,但并未灭族。
    这就是根基深厚的好处。有部落、有钱粮、有兵丁,别人就无法将你斩尽杀绝,就可以讲条件。
    当然,段氏之流也自称是汉人后裔。比如段氏先祖段忠国(段俭魏)是南诏开国元勋,就自称祖籍武威,是中原人士。
    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往脸上贴金。但段家真有基本盘,权臣高氏篡位后,也不得不还政于段氏,更无法将他们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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