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好武,精通军略,喜欢调教部队。在涉及到军事方面的政务上,往往非常主动,十分强势,一切以他为主。
    但在民生上面,他就不那么坚持了,不过也不完全听群臣的,而是先对照下符不符合圣人既定的方针。
    有些时候,梁震都哭笑不得。这个被圣人耀眼光环压制住的可怜孩子啊,对父亲的崇拜已经深入骨髓。
    不过也不是坏事吧。圣人的才具,梁震十分佩服,太子这么做,至少在他这一代,对国家而言,利大于弊。
    “有监察御史请停途径河南、河北之移民,这事怎么看?”接连处理完两桩政务后,邵承节翻开了第三份奏疏,看完后问道。
    监察御史官不大,但权力极大,一共十人,常年有至少七人在外巡查,有时候甚至全放出去。
    河南、河北去年遭了点旱灾,粮食歉收。监察御史察访民情后,上疏请停移民,以减少递顿开支。
    “诸州常平仓,储粮可充盈?”邵承节问道。
    “殿下,建极十一年河南遭灾,粮食歉收,波及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九州。去年又有旱灾,波及十一州。”梁震说道:“四年两遭灾,诸州常平仓已放出去了不少粮,所费甚多,谈不上充盈。具体还剩多少,还得找户部官员询问。”
    “好,明日便召户部官员问对。”邵承节说道:“汴州、徐州、贝州、幽州四大库,可否开仓放粮?”
    县有县库,州有州库,都是归地方管的。
    但位于汴州、徐州、贝州、幽州的四个大库,却是河南、河北地界上直属于朝廷的仓库。前唐年间,贝州大库就号称“天下北库”,除粮食外,还有大量军资,以支持范阳、平卢二镇的边军。
    当然,河南地界上还有一个经常被所有人遗忘的超级仓库:位于洛阳城内的含嘉仓城,储粮百万石。
    这个仓城有漕渠通伊水,入黄河,交通极为便捷。
    全国第一经济重镇、富庶的河北大平原上产出的海量粮食可尽输于此,关北、河东、关中的粮食除填满千金寨(位于灵州)、渭桥仓(长安)、龙门仓(绛州)、会宁关(会州)四大仓外,多余的粮食亦可经黄河水道输送至此。
    比起前唐年间,含嘉仓城甚至有小幅度扩建、改造,以便短期存储肉脯、鱼干、奶粉之类的物资,是全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大仓——只不过一般人不太会提及这个仓库,因为它默认供给洛阳,不作他用。
    “殿下自可做主。”梁震说道:“臣以为开仓放一些陈粮无妨,但移民绝不可停,否则圣人或不喜。”
    移民同样是父亲定下的基本国策。邵承节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改弦更张,虽然有些言官说“骨肉分离”是人伦惨剧。
    “那就开仓放粮。”邵承节直接说道:“待年景好时,再慢慢填满,反正河南、河北也无甚战事了。”
    这四个大仓,朝廷也是花了不少年头慢慢填满的,算是积蓄了。如今各地遭灾,就是开始花积蓄的时候,好在中原已经太平了好几年,无需担负巨大的军粮开销,这是比较有利的一面。
    随后二人又谈了些其他事情。
    比如有人奏报,出海船只携带大量违禁兵器。邵承节决定不管,因为航海也是父亲定下的国策,暂时还可控,没必要神经兮兮的。
    再比如有人上奏,近年来草原卤碱大肆进入中原,榷碱钱十分取一,实在太低,请加为五分取一,以增朝廷收入。邵承节想了想父亲的原则,鼓励草原与中原加深贸易联系,于是留中不发,继续维持当前的税率。
    如此一直处理到午时,他才稍稍有空休息下。
    雪片般的奏疏,一一处理根本忙不过来,说不定还要挑灯夜战。而且这还是经政事堂宰相们“过滤”了一遍后送过来的,可想而知原本的工作量有多大。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决定下午偷个懒,去趟讲武堂,与进修的将校们一起复盘下西征战事。
    对别人而言,这是劳心劳力,但对太子而言,这是放松……
    第010章 少年
    “西征所难者,唯补给而已。”从云南回来后就进讲武堂进修的丘增祥,指着地图上几条弯弯曲曲的路线,道:“最好的办法,其实还是在伊、西二州屯垦,就近调运。其次是从北方草原调拨牛羊至北庭,最下者乃从河西走廊运粮。”
    此言一出,人人侧目。但其他人不说话,只把目光投在一人身上:李璘。
    两人都是武学生,还都立下了大功,杠一杠呗?
    “这是纯粹瞎扯。”果然,李璘不惯着别人的臭毛病,直接说道:“在西域屯垦固然是上上之策,但从北方草原调运牛羊是怎么回事?这事容易吗?去年圣人两路出兵,亲领北路,数十万牛羊走到北庭时,大部瘦骨嶙峋,还被吃掉了三分之一以上,你来说说,靠这个行吗?”
    “自然不能纯靠牛羊补给。”丘增祥说道:“草原进兵,随军携带的牲畜只能作为最后的补给,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杀牛羊,尤其是母牛、母羊。但这么多兵马,不会抢么?”
    “抢不到怎么办?”
    “总能抢到的。实在不行,就停下来,让牲畜养养膘。”
    “养膘那么容易?人走远路还掉膘呢,一时半会都补不回来,牛羊那么容易?”
    “那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是你说得太轻巧了。”
    述律婆闰、刘知远、相里金、白奉进、贺德伦等人交头接耳,偶尔轻笑两声,懒得掺和这场争论。
    “且住。”邵承节开口阻止了二将的争论,道:“圣人用兵,首重粮草。西征之役,体现得淋漓尽致。北路军大半时间在放牧,南路军大半时间在集聚粮草。军粮足,而后可以进击。诸位能认可这一点,便已经达到了目的。”
    “其次,大夏军中有很多参谋,这次行军参谋便体现了自己的本领。如此远征,行军路线稍有差池,便会酿成大错。这次路线基本没什么问题,可见之前三年的准备是相当充足的。谋定而后动,诸位应当也认可这一点,够了。”
    说完这些,邵承节看向李璘,笑道:“李卿,这仗与攻南蛮之役,大不一样吧?”
    李璘道:“确实大不一样。攻长和之役,一路撵着郑仁旻的屁股打,以快打慢,追亡逐北,南蛮还没反应过来,都城便陷落了。”
    “李卿打得十分出色,与我所思不谋而合。”邵承节赞道:“若圣人来指挥征南之役,他不会这么打。世间统兵之将领,其风各异,须得好好琢磨琢磨。我听闻西域贼人练兵、治军、打仗的路数又不一样,若李卿对上,一味穷追猛打可能会吃亏。反倒是圣人这种‘先为己之不可胜,再为敌之可胜’的用兵方略,更为稳妥一些。”
    李璘听了有些惊讶。
    素闻太子用兵勇猛精进,怎么今日这样说话,老实说有点不太符合他的风格啊。难道年岁长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思路又变了?
    这不是不可能的,少年时的太子带兵打仗,与中年时能一样么?生活环境都变了,经历的事也不一样了,想法肯定会跟着变。
    他今天说这番话,让李璘隐隐觉得太子的兵法思想更进一步了,即对上不同风格的将领,有不同的应对战术,而不是一味坚持自己的风格。
    这种思路怎么说呢,用得不好那就是两面挨耳光,用得好那就是神将。
    圣人倒是有点这个味道了。
    世人都说他用兵稳,但在淮北打杨行密的时候,充分发挥骑兵战术,勇猛精进,打得敌人顾此失彼。
    打朱全忠的时候,就稳重多了,以耗为主。
    打契丹八部,则是堂堂之兵,厚重如山,一往无前,让契丹数十万骑手足无措。
    而且,圣人用兵时还有很多战场之外的招数,经常奏效。
    打仗能打到这种程度的,不仅仅要求军事上的才能,还要求人生阅历、洞察世情,此谓神将也,李璘自觉还有所不如。
    “今日讨论,都记下了吧?”邵承节看向角落里的两位“实习”武学生,问道。
    “回殿下,都记下了。”二人齐声答道。
    “那就好。”邵承节站起身,看向众人,道:“讲这么多怪没劲的,出去练练?”
    “练练!”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起身。
    练武输赢是一回事,与太子加深感情则是另一回事。
    当然,能进讲武堂的,都是有点“慧根”的,圣人还在呢,与太子亲近到哪一步,是个值得细细考究的问题。
    ※※※※※※
    而就在讲武堂内众人口沫横飞复盘战术的时候,从洛阳出发的第二批运输队伍已经抵达了河州理所枹罕县。
    今天是三月初三,枹罕县郊外的小溪边,有不少游玩的士人,为流杯曲水之饮。
    这个风俗不知因何而起。
    最靠谱的说法是,汉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而三曰俱亡,一村以为怪,乃相携之水滨盥洗,遂因流水以滥觞,曲水起于此。”
    这个节日,应该是文人雅士力推的。因为好玩,一些百姓也参与了进来。但总体而言还是不温不火,比不上其他节日,主要是才子佳人们在玩。
    此时枹罕县郊外玩这个的就是这类人。只见仕女们掩嘴轻笑,脸蛋通红,让高崇龟、高崇年兄弟都看花了眼。
    “陇右这般歌舞升平,我都怀疑西边是不是在打仗了。”高崇龟收回了目光,拿刀鞘敲了敲马车厢,道:“看到这车补给,我确信西边还在打仗。”
    “将军何出此言?”渭州夫子张大通叹道:“我也是陇右人,不还是被官府征发了,跟着你们一起西行?”
    一众宫廷卫士们听了大笑,纷纷说他倒霉。临时加了一些渭州进贡的货物,发往高昌,因缺人手,临时征发了百人,张大通就被选上了。
    “其实我还算运气好的。”张大通又道:“去年有人从高昌回来,说往西边转运物资的时候,有人抄捷道,过大流沙海,数百人迷了路,一个都没回来。最后被找到时,人畜皆已倒毙多日,可惨了。”
    “还有这事?”高崇龟一惊,道:“陇右转运资粮的夫子多么?”
    “怎么不多?”张大通说道:“从秦州开始,一直到鄯州,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派人了。圣人这场西征,打的就是陇右、河西二道三十年积存下来的钱粮。咱们十几个州的土团乡夫,固然不用上阵冲杀了,可也不容易啊。高昌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咱们拼死拼活送过去的,累死、渴死在路上的,不知道多少。每个县都有回不来的人,真的惨。”
    此话一出,队伍里另外一些人为之色变。
    看他们的年纪,多在十七八岁之间,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
    再看他们的装束,其实还不错,衣衫都挺新的,还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的什么东西。
    “高昌这么缺粮?”一长满络腮胡子的“少年”问道。
    “怎么不缺?那么多兵马,人吃马嚼的,高昌又不是啥富裕地方,说不定还不如河州呢,如何养得起这么多不事生产的武夫?”张大通反问道。
    “苦也!”旁边一人跺了跺脚,叹道:“咱们这一去,岂不是要吃土?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洛阳呢。”
    “年都没过就上路,好歹让我过年吃顿好的再走啊。这下好了,去了吃土,日子难过了。”
    “瞧你们那怂样。没吃的就去抢蕃人的牛羊,怕什么?”
    “十万大军都没你聪明?他们没抢到,凭什么你能抢到?”
    “杞人忧天。朝廷既送我们上路了,去了那边,难道还能少一口吃食?”
    “希望多少有点能果腹的东西吧。实在不行,就去问赵王讨食吃,咱们都是他的人,不能不管啊。”
    高崇龟兄弟对视了眼,心中有数,这一路上估计要吃苦了。
    他们这支队伍的构成十分复杂,既有宫廷卫士,也有医官、工匠之类,但人数最多的,还是一批来自河南府的少年,约千人,多为自小习武的禁军、州兵家庭子弟。
    甚至还有一批陕州院中训练了五年的新兵。他们已经放弃进入禁军的想法了,实在等不及,于是便往西域一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赵王麾下闯出什么名堂。
    当这会听到西域的困难之后,人人忧愁上脸,再无之前的轻松。
    “嘿,原来你们比我更苦。”张大通闻言笑了笑,不顾那些人脸上渐渐浮现的怒容,缺根筋地继续说道:“听回来的人说,去年圣人还在高昌挖沟种地呢。哈哈,连圣人都要这样,你们去了能有什么好事?”
    高崇龟推了张大通一把,道:“别在这杵着了,去后面帮着修车。”
    “可我不会修车啊……”张大通奇道。
    “滚!”高崇年斥了一句。
    张大通见他发怒,灰溜溜地走了。
    “其实——也没他说得那么可怕。”高崇龟勉强笑了笑,道:“陇右、河西二道全力转运粮食,连过年都没停下,高昌存粮应是足的。”
    “高侍卫,不用安慰我等了。”络腮胡子少年说道:“陇右、河西十余州百姓都被压榨到这个程度了,显然无法持久。等打完西域,肯定要减少发役人数,届时输送到西边的资粮就更少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像周三说的,没吃的就去抢。有刀有枪的,怕个鸟!”
    “哈哈,这才对嘛。”高崇年笑道:“我听闻西域胡姬很不错的。诸位都没成亲吧?去了西边,说不定能抢一个回来暖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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