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出使两年了啊。”邵树德感慨道。
    李守信使团还算好的,从海上出发的那批人,按理来说速度更快,但至今毫无消息,也不知道怎样了。
    抛开这些无聊的念头后,邵树德继续阅读信件。
    李守信主要讲了公驼王西边诸势力的大概情况,以及重新打通完整的丝绸之路的可能性。
    有关可萨人的情况,李守信打听到的与塔姆所述略有出入,但大体相同。
    他在信件中还附了一张非常粗糙的手绘地图,据说是从某个可萨商人手里买来的。
    邵树德看了看,又与后世地图对照,发现可萨汗国的领地大概在顿河下游、伏尔加河下游、高加索山脉之间——听说以前不止这么大,但现在确实就只剩这么些了。
    地盘的损失主要归因于乌古斯人和罗斯人。
    佩切涅格人本为西突厥一支,被葛逻禄人打得抱头鼠窜,向西逃往咸海一带,随后又被乌古斯人打败,继续向西,结果突然就厉害了,击败了可萨人,侵占了他们的大片领土,同时还把可萨汗国的附庸马扎尔人向西赶——马扎尔人原本居住在亚速海北岸。
    佩切涅格人并不满足于此,他们继续向西进攻马扎尔人,将他们赶到了第聂伯河和多瑙河下游一带。
    一个被葛逻禄人暴打的突厥部落,向西居然大发神威,简直难以理解。
    葛逻禄人很强吗?水得一比好吧!
    听闻马扎尔人有点担心佩切涅格突厥再来搞他们,想继续向西。而且他们已经有部分先锋这么做了,所到之处,连战连胜,勇不可当,这就更离谱了。
    马扎尔人是后世匈牙利人的祖先,从亚速海一路西迁,被突厥人撵着屁股穷追猛打,最后在匈牙利立足,可歌可泣。
    追赶他们的佩切涅格突厥人却是在中亚混不下去,被葛逻禄人驱逐的部落,而葛逻禄人是被西迁的回鹘残部征服的……
    邵树德从中看到了四个字:废拉不堪。
    越往西,越废!
    现在的南俄大草原上——基本就是乌克兰这一片——大致是佩切涅格突厥人与马扎尔人平分,可萨人的势力已被逐渐驱逐了出去,只剩克里米亚部分地区了。
    罗斯人在北方流着口水,觊觎肥沃的乌克兰黑土地,但他们现在还不敢南下,害怕被暴打——可萨人、佩切涅格突厥人经常掳掠罗斯人为奴,贩卖至波斯、大食。
    “一群虾兵蟹将,互相斗来斗去……”邵树德拍了拍案几,有些想笑。
    李守信在信中提到,因为与波斯的长期战争,或许还有漠北三城的修建,经由乌古斯人传播,无上皇帝的威名已经零星出现在了大草原上。
    他没提自己出使的功劳。但邵树德相信,他们这一番西行,一定能够大大加强他的威名。
    这是有好处的。
    名声其实可以变现,主要体现在商业上。
    就像他非常关注的茶叶,外国人喝吗?很少。大食人以前根本不采购,几十年前少量采购,现在稍稍多了一些,但就整体来看,其实还是很少。
    离中原近的吐蕃及北方草原有饮用茶叶的习惯,但也不够普及。至于更西边的国家,就更少了,无限趋近于无。
    想要人家买你的茶叶,首先伱得增强国家的影响力,或者说软实力。
    软实力的影响大了,你放个屁都是香的,别人还争着来闻,世事就是这么离谱。
    后世中国茶叶大规模销售至欧洲,是因为葡萄牙公主嫁给英国国王,公主本人喜欢喝茶,连带着英国王室也学着喝茶。随后,英国人携三次英荷战争胜利者的强大影响力,慢慢推广了茶叶,让清朝茶叶出口连年激增。
    而当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北美发生波士顿倾茶事件,美国人为了民族自尊心改喝咖啡之后,因为美国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内,慢慢使得咖啡的销量突飞猛进,加勒比群岛乃至巴西都经历了繁荣的咖啡经济周期。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切都是影响力。
    “丝绸之路要想畅通,南线需要靠波斯、大食,但他们现在更爱走海路。”邵树德的食指轻敲着桌面,默默思索:“北线需要搞定乌古斯人、可萨人。通了这两地,基本就没问题了。”
    他下意识忽略了钦察人。
    李守信在信中提到过这个族群。他们同样是突厥种,起源于额尔齐斯河中游,是当地基马克突厥的一支。当然也有人说他们原本生活在鄂毕河流域,但这都不重要了。
    钦察人西迁后,分布在可萨汗国、乌古斯部落联盟的北方,散布较广,以游牧为生。
    在历史上,乌古斯人在11世纪西迁之后,打败了南俄草原上的佩切涅格人,随后又被西迁的钦察人打败。至此,钦察人成了南俄草原的唯一主人。
    12世纪时,有一部分与契丹关系密切的蒙古语族部落,从东北西迁至伏尔加河、乌拉尔河流域,因为强劲的实力,他们获得了统治地位,但随后接受了突厥语族的钦察人的生活方式,被同化。
    蒙古西征之后,钦察人被彻底干碎。
    这条亚欧草原“高速公路”,被称为“无尽征服之路”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个又一个部落西迁,后来者总能打败先去的人,攫取胜利果实。
    但钦察人现在不值得重视,他们没统一的政权,对商旅的态度也不错,没必要去撩拨他们。
    邵树德想了想,突然来了兴致,摊开纸笔,写了几封信。
    他打算在可萨使者回国的时候带回去,其中一封就是给李守信的——如果还能找到他们的话。
    据可萨使者雅各提到,在去年(919)秋天,约瑟汗亲自护送他们南下,前往巴格达,态度十分热情,却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邵树德忍不住站起身,目光在地图上转来转去。
    这个世界何其广阔。
    他就像打赢了国内战争的后世革命者,开始操盘国际局势。不利的一点在于,通信效率、运输能力极其低下,派个使团都要好几年。
    终究好事心急了。
    这其实是父死子继、代代相传的事业,急也没用。
    “先把丝绸之路重新厘清吧,其他的都不急。”他一指戳在舆图上,咸海所在的位置骤然崩塌……
    第025章 财税改革
    广成泽在汝州,汝州又是洛阳南方的后花园。
    汝州七县整体还是比较富裕的,尤其是在襄汉漕渠间歇式畅通之后,这里更是成了京南重地、物资集散点,商业十分繁荣。
    襄汉漕渠一阶段通航后,发现每次开闸都要浪费掉大量水,而上游来水又不够,因此采取了两方面手段。
    他们一方面多修水库蓄水,然后通到船闸那边,在放完水后及时补充。另一方面,减少开关船闸次数,降低水的消耗。
    如此一来,襄汉漕渠的通航时间有所减少,效率降低了。但没办法,这是现实情况下的妥协,能通航就不错了,别想太多有的没的。
    襄汉漕渠给汝州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大量来自襄阳、荆州乃至成都的货物,不再绕道汴州,而是直接水路输送到汝州北部。梁县、临汝县两地,一下子从无人问津的农业县份,变成了商业重镇。
    荆州药材、峡州的茶、归州的蜡、夔州的竹器、澧州的漆、房州的麝香、忠州的黄金以及襄阳一带产量愈发巨大的粮食,一股脑地涌进洛阳,且成本大大降低,极大丰富了东都的商品市场。
    就在去年,户部已经派员去汝州考察,打算兴建一个巨大的仓库,专门储备来自南阳、襄阳、荆州一带的粮食。
    洛阳城内有储粮百万石的含嘉仓城,东北方有规模同样十分巨大的河阴仓,汝州仓如果完工,标志着供养京城的粮食来源又多了一处,从抗风险的角度来说,意义十分巨大。
    三月初六,邵树德离开了广成泽。
    他在这个温泉内放松了整整一个多月,感觉疲累尽去、容光焕发。
    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温泉边高处,然后让随驾而来的萨图克之妻阿迭氏、毗伽之妻偰氏、大諲撰之妻高氏、阿保机之妻月理朵等妇人,脱光了在温泉内畅游。
    而他,则是——看着。
    过过眼瘾就很不错嘛,要懂得欣赏美。况且他的眼光很毒、很专业,身体已经在女人身上形成了肌肉记忆,看一下她们的动作,脑海中就会自动模拟出该怎么玩。
    养精蓄锐之后,他也会亲自下场。
    氤氲的广成汤内,既有白花花的鱼,也留下了很多蝌蚪苗。
    圣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抵达汝州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宽阔笔直的一等国道之上,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看到圣驾时,百姓们的欢呼声稀稀拉拉。
    邵树德有些羞愧,着汝州官府拿出些粮肉,给百姓们加餐之后,便匆忙进城了。
    这些都是向外移民的汝州人。而他们,本身也是移民,多来自关中。
    因为分流了大量军士家人——铁林军和飞熊军的日常驻地就在汝州——汝州的人口已经非常之多了,好些年前就突破了三十万。如今大概在三十五六万人的样子,这还是向外迁移了部分百姓的结果,不然搞不好已经四十万了。
    邵树德也知道,天子脚下的地方不太好移民,牵扯众多。但这事如果他不做,后代就更不可能做了。于是,为了避免以后人多地少、生活水平集体下降的厄运,该移民还是得移民,哪怕未来还是人满为患,但现在提前做了,就能让这个时间向后推移。
    毕竟,指数级的人口增长速度是非常快的。在基数还小的时候认为干涉一下,能大大延缓人满为患到来的时间。
    百姓们当然不会很乐意,甚至多有怨言,方才路边的情形就是明证了——当然,你都把人赶走了,人家当然不爽,能有几个人站出来欢呼,已经是威望隆著了。
    汝州百姓的去处主要是荆州。
    这个地方曾经被蔡贼狠狠祸害过,荆州城内一度只剩十几户百姓。随后又经历了连续战乱,直到赵匡凝出任荆南节度使后,才稍稍消停了一些。
    因此,即便到了现在,人口也是比较稀少的,正适合移民填补。
    河南府、汝州离得这么近,正好当移民来源地,成本更低一些。
    “说到钱粮之事。”住进汝州州衙的邵树德找来了秘书郎陈逖、徐寅二人,问道:“朕提及的财税改革,政事堂那边有回应了吗?”
    “还没有。”两人很肯定地说道。
    “赵光逢、萧蘧怎么说的?”
    “赵相说‘分税制改革’,从国初开始,陛下提了不下五次,每次都因为用度甚大,且战事频繁而作罢。”陈逖说道:“而今与波斯大战连场,开支浩大,河西、陇右道又给复两年,陛下还要修宫城,移民始终未有停息……赵相建议,仍执行‘量出为入’的旧规,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做计较。”
    “赵光逢这是在向朕喊话呢。”邵树德听完后笑了,又问道:“萧蘧怎么说?”
    “陛下。”徐寅抢先答道:“萧相觉得,还是等与波斯停战之后,再行改革。”
    “两位宰相可真有意思,拼了命想多收点赋税。”邵树德说道。
    安史之乱后,唐代财税改革有两大原则:一是以财产计税,不按人头来算;二是量出为入,即预估明年要花多少钱,然后制定征税计划。
    夏朝继承了这个财税制度,因为太好用了。
    按财产征税,可以从富人那多收钱,增加财政收入。
    当年唐德宗在长安丈量达官贵人们的屋宇,估价征税,即便惹得满朝怨怼,也坚持执行了下去,因为这样真的能多收到钱,还不是搜刮农民——间架税,就是房产税,征税对象是住在城里的官员和市民阶层。
    唐德宗收了不到一年,史载得了好几年禁军军赏,可能有所夸张,但仅长安一地,搞不好就弄了几十万缗钱。
    随后泾原兵变爆发,称帝的朱泚表示废除间架税,唐德宗后来也被迫妥协,取消了间架税。
    从此以后,间架税便不再是一个常设税种了。
    历史上后唐末年,李从珂入洛阳后,为了犒赏军士,提前征收了好几年的“间架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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