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程相对较短,有强劲的洋流推动,中途补给岛屿多,条件十分优越。
    唯一的缺憾就是东北亚这一片的土著文明水平较低,他们缺乏前往北美大陆的条件和技术——或许历史上去过,但他们没有文字,也就无人知晓了。
    听完邵树德的话后,韩昭胤、赵莹二人怕记不住,当场写下要点,准备回去修改。
    邵树德一看,干脆又多交代了几句:“大海尽头乃‘天赐之地’,野牛的数量不下一万万头。土人捕杀之后,唯取牛眼后部肉啖食,余皆弃之。”
    韩昭胤听了心中一突,有这么浪费的么?真这么写的话,那些土人很富啊,牛只吃最娇嫩的一部分肉,其余都舍弃,这是何等的奢靡?
    于是他提出了意见。
    邵树德尴尬地笑了笑,道:“韩卿你自己看着改,一万万头野牛是真的。”
    “是。”韩昭胤连连点头,心中略有些腹诽。
    “再提一下当地有几种作物,一亩可产万斤。”邵树德又道。
    “陛下……”韩昭胤吓得抖了一抖,墨汁落在纸上,形成了一个黑斑。
    “哈哈,是有点过了。”邵树德说道:“亩产千斤吧。”
    “是。”韩昭胤老老实实记下。
    张口万斤,闭口千斤,扯淡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韩昭胤突然间有点羞耻,若让人知道他以堂堂状元、秘书郎的身份参与造假,怕是要被笑死。
    但这又是圣人亲自交办的事情,他能怎么办?
    一月前听闻圣人要找文笔好的人写书,他自告奋勇,亲自参与,结果现在越来越后悔。
    替圣人造假糊弄世人,好像不是读书人该干的事情。
    这些造假的书又可能诱骗很多人出海寻找宝藏以及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这更不是读书人该干的事情。
    他做下了这一桩桩的丑事,一旦暴露,名声定然是全毁了。
    不过呢,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
    今上是厚道人,肯定会给予补偿的。说不定,过个两年,他就能外放到地方上,谋得一个州郡职位,历练一番后,再回中枢,届时六部九寺的职位还不是随便挑。
    只不过——就是不知道那时候圣人他老人家还在不在。
    唉,愁!
    与韩昭胤相比,赵莹就没想那么多。
    其实,他真的有点怀疑圣人是不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搜罗到了什么一卷半卷的古籍,看完后相信了其中的描述,于是打算将其勘误、修正,重新面世。
    因为刨去圣人让他们随意添加的阿留申群岛、一万万头野牛、亩产万斤的农作物之类的不实内容,其他方面还是非常靠谱的。
    至少,看起来很像真的。
    赵莹认为,作假没必要搞得这么真,也不可能搞得这么真。
    之前请多次出海航行的渤海商社、平海军资深船长来参详洋流、航线时,那些人看得将信将疑,欲言又止。
    赵莹私下里问过,那些船长居然信了六七分,这就让人感到恐怖了!
    造假骗过专业人士,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真的吧?
    只可惜没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将信将疑地记录着。
    邵树德看了看他俩的表情,哈哈大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间事莫不如此。
    他努力了二十多年,真的,一点不夸张。
    打下淄青镇后,就开始想办法把人赶下海,其间用了多少手段,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后来又干挺了渤海国,大力开发辽东,利用渤海国的资源,在日本海有了稳固的基地。
    二十多年的时光,一环套一环,真的很不容易。
    到了现在,他也只是堪堪把跑海之人给引诱到了库页岛,千岛群岛少量涉足。再往后,就要下一代人接力了。
    从千岛群岛跨越到阿留申群岛,再到北美加拿大一带,这一步跨出去可不容易。最大的阻碍是后人缺乏理由,缺乏动力。
    长生不老药的传说是给皇帝准备的。
    黄金是给海盗、海商准备的。
    一亿头野牛和亩产万斤是给普通人准备的。
    《致治·人口》篇成为科举教材后,官员阶级知道了人地矛盾,或许会往这方面考虑。
    捕鱼、海贸以及海运粮食,会持续迭代、改进航海技术,提高造船水平,培育海洋产业链,扩大产业工人基数。
    到了那个时候,辽东的人口、财富估计积累到了相当可观的程度,库页岛、北海道等地的海盗自发聚集城镇估计也有了一定规模,甚至千岛群岛都有不少人定居了——毕竟世界第一渔场位于此处。
    他把一切前置条件都准备好了,就等后人跨出这一步。
    尽矣!善矣!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如果后人还走不出去的话,他也没办法了。
    他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已经问心无愧。
    第059章 心愿已了
    已经十一月初了,今天的冬天并没有特别寒冷,辽海仍然通航,岸边甚至连薄冰都没有出现。偶尔有结冰的苗头,也很快被汹涌的海浪冲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酉时,夜幕渐临,华风初上。
    邵树德披着厚厚的裘皮大衣,坐在草亭之内,看着渔灯点点的海面。
    夜晚的大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浊浪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静谧又喧闹,温柔又狂暴,一如人生。
    他想起了白天在登州乡村转悠的情景。
    多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
    有时是建国前的戎马倥偬,有时是建国后的安定世道。
    有时是箪食壶浆,士绅耆老拥道,有时是满目苍凉,百姓畏若蛇蝎。
    二十多年过去了,后者几乎消失不见,前者越来越多。
    登州士民是热情的,他们的生活前所未有地被改善了。所有的怨恨早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新朝的无限认同,毕竟人是健忘的。
    夜不眠的老皇帝心中欣慰。
    十一月了,冬至大节即将来到。
    此时的白山黑水,正在冬训的府兵们应该一边吃着鱼干,一边畅想未来的生活了吧?
    此时的新罗东莱,刚刚上岸没多久的镇军士卒,有没有动了去国怀乡之念?
    此时的大河内外,商徒们是不是还在追逐利润,重利轻离别?
    此时的江南小镇,机杼之声是不是还在响起?乌篷船之中,又满载着谁的收获?
    浓云低垂不见峰脊的秦岭南北,有没有缺了门牙的老人,满脸笑容地看着堆得冒尖的谷仓?
    大漠夕阳之下,是不是有那策马的少年郎,赶着洁白的羊群转场,时不时偷眼看下正在挤奶的少女?
    壮丽瑰伟的高黎贡山脚下,篝火还像往常一样壮观吗?
    重重波涛之中,对抗风浪的勇士是不是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却又心怀炙热,想要回到家乡?
    天山脚下,夜行的大军是否兵戈森严,在飞沙走石之中追逐着不朽的战功?
    老皇帝木立许久。
    海风吹拂着他的白发,低语不休,仿佛老兄弟们的呼唤。
    进入十一月后,江西道巡抚使萧符、北衙枢密副使徐浩相继病逝。
    老人凋零,本是寻常。
    邵树德睡不着,便一意孤行来到夜晚的海边,排遣心中的寂寥。
    这个世界,终究被改变了,所有人的付出似乎都有意义。
    大江南北、长河内外,雪域高原、大漠丛林,一切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国力在不断增强,影响力在不断外延,就连他最关心的海上之事,在过来看了一眼后,也颇为满意。
    新朝雅政,坚定不移地推行着。
    人心风气,肉眼可见地稳固着。
    内外藩邦,战战兢兢地臣服着。
    还有什么遗憾呢?似乎没有了。
    该——启程了。
    而在走之前,他最后一次去了船坊。
    ※※※※※※
    北风呼啸,辽海之上舟楫如林,大批船只离开北部各个港口,满载货物前往河北、淮海二道,甚至还有绕过登州,前往淮南的。
    邵树德又回到了蓬莱镇码头,亲自登上一艘下锚碇泊的船只。
    船底湿漉漉的,还很滑。
    这很正常,木头船只就没有不漏水的,无论你用何种填充物来填塞缝隙。
    邵树德甩开了侍卫的搀扶,慢慢走在底舱内。
    里面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咸腥味、腐臭味等混杂在一起,十分感人。
    舱壁上挂着几个铁质烛台,粗大的蜡烛幽幽燃烧着,提供了微弱的光芒。
    幽光之中,邵树德让人打开了一个紧紧盖着的木桶。
    腥味扑面而来,他伸手拎出一条鱼。
    红色的鱼身干瘪坚硬,但严重缩水后的分量仍然不小。提在手中时,随着波涛轻微晃动,颇为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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