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观诚罗列了四大类,邵树德听完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他知道,世间之事,往往有相当复杂的因素。
    说穿了,还是国家的影响力增大了。
    像喝了茶力大无穷这种扯淡传说,若没有大夏禁军战场上的胜利,且传播到大食境内各个“藩镇”的话,可能会有这种事吗?
    伱的影响力越大,实力越强,别人就越容易接受你的东西。
    他建立的这个帝国,如果能持续保持强盛的文明和扩张性的影响力的话,茶叶销售只会越来越好。
    其实不光茶叶了,其他商品同样如此。
    邵树德早就知道,有些胡商喜欢买极具中国特色的工艺品带回去,高价售卖。就像中原也会买极具异域风情的铠甲、工艺品一样,大家对外界都很好奇,都愿意了解对方的文化,如果家有余财,是不介意采购一些回来欣赏、把玩的。
    在这个过程中,文化强势的一方,买得少。
    文化弱势的一方,买得多。
    文化孱弱到极点的,那就恨不得全盘模仿对方的生活方式了。
    影响力,也叫软实力,是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用得好的话,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据邵树德了解,目前大夏在这方面还是非常强势的。
    比如,有大食商人特地跑到产瓷器的地方,单独与瓷器商人、窑主交谈,按照他个人的要求,专门定制一批极具中国元素,同时又相对符合大食审美的瓷器——主要体现在图案上。
    当然,有些人还专门订购造物主元素的瓷器,这些都是近年来兴起的方向。
    工艺品很好卖,利润高得一塌糊涂,这是人所众知的事情。
    但怎么把工艺品卖出去,卖出高价,才是本事。
    这需要国家影响力的配合。
    一旦国势衰弱,这些买卖必然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衰弱定然是全方位的衰弱,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茶叶之事,你多想想办法。”邵树德叮嘱道:“不能把口碑做坏了。这个买卖如果长久起来,可不得了,其间是有大利的。不光市舶司得利,各个茶场也大得其利。”
    “是。”邵观诚应道。
    他知道,有些胡商奸猾似鬼,买最劣等的茶,回去后当做最顶级的茶来卖,简直败坏大夏茶叶的名声。但这事还不好管,因为你不知道人家买回去是卖给谁的。
    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不断提高茶叶销量,把各个品种的茶都卖出去,久而久之,欺骗之事就会少一些。
    “扬州是个好地方啊。”邵树德站起身,看着远方。
    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璀璨的阳光照射着这座古老的城市。
    曾几何时,这里屡遭兵火,丧乱不休。
    蔡贼孙儒据扬州时,甚至当街叫卖人肉。
    蔡贼平灭后,扬州迈着艰难的步履,重走了一遍发展的里程。
    江水潮涨潮消,三十年过后,扬州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
    放大到整个历史长河,华夏大地沧海桑田,天地逆旅,百代过客。一切尘埃落定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依然如此坚韧。
    我也只是一代过客。
    邵树德心中感慨,但会尽量留下自己的印记。
    第062章 淮南行之三
    邵树德在淮南待到了芳菲凋谢的时候。
    扬州有肥沃的农田,有繁盛的贸易,有广阔的经济腹地,本身又是全国第二优良的海港。
    当然,如果只从自然禀赋来说,当然算不得数一数二。但此时的扬州、广州,其实都是内河港,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沿海港口。前者依靠长江沟通外海,后者依靠珠江。
    其实都无所谓了。
    海船的吃水还没那么深,内河港口只要水深足够,一样可以停泊大船。
    他对扬州的恢复比较满意,甚至可以说欣赏,这是实话。
    这也是他想象中的繁华扬州,虽然离巅峰还差着一段距离。但历史车轮还在前进,扬州还在发展。
    自中晚唐以来爆发的商业大潮是不可阻挡的。即便他不插手,历史上商业依然会在两宋时期臻于极盛。
    那是商人的黄金年代,是贸易的黄金年代,也是古典时代商税在财政收入中占有浓墨重彩一笔的年代。
    作为一个穿越者,邵树德清楚一个事实:正如世间万物有共性,同时也有个性一样,所谓的“古代”各个时期,有共性的同时,个性同样很强。
    他面对这样一个特性突出的晚唐,有烦恼,也有喜悦。
    人生没法重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正如赌博时买定离手一样,筹码押下了,现在就等开宝。
    离开扬州之前,邵树德在附近几个县走了走,看了看。
    此时的扬州地貌,与后世迥然相异。
    很多陆地还是沙洲、岛屿,很多地方还是淤泥沼泽,很多后世的县乡尚未出现在地图上。
    邵树德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事。但他依然徒劳地去寻找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发泄,一种愤怒,一种年老后产生的复杂心绪。
    刚穿越时是什么心态?
    被残酷的世道教训一番后是什么心态?
    战场上侥幸生还,然后慢慢积累实力后是什么心态?
    开国称制时是一种什么心态?
    现在他,又是什么心态?
    人,其实很复杂,心中藏着善良、傲气、自尊、坚韧、软弱乃至魔鬼。
    邵树德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只知道,离人生终点越近,他越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困在笼子中的野兽,惧怕衰弱后带来的病痛,想要求得解脱,但又留恋不已。
    他做了很多改革,创立了一堆新朝雅政,但他却是一个不喜欢改变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他一开始就想做的,从未改变过。
    世事风风雨雨,人生暮年的他终究是耐着性子在做,凭着惯性在做,靠着几十年形成的执念与可怕的习惯在做罢了。
    四月初九,平海军数艘舰只抵达扬州。
    当高大的水师舰船小心翼翼地靠近栈桥时,还引起了一波轰动。
    尤其是那些大食商人,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东方的军舰战船,对高大的船体比较敬畏,开始正视这个国家的造船及航海技术——虽然离他们这种航海大国还有相当的差距,但确实进步不小。
    邵树德最后看了一眼掩映在田野绿树之中的扬州城后,便登上了船只,扬帆南下,横渡长江。
    ※※※※※※
    四月的长江波涛滚滚,东流逝水,日夜不休。
    乘船横渡长江,对邵树德而言是一种新体验。
    他其实很喜欢乘船,但拒绝坐海船。
    他不信任此时的航海技术,不想把小命丢在海上,哪怕可能性很小。
    平海军调来的都是新式快船,可靠性上佳,长江波浪也没大海那么凶猛,整个渡江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平缓。
    在京口上岸之后,他在江边逗留了很久。
    这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渡口,位于后世的镇江,南京东侧。
    北朝一旦攻取淮南,将兵锋推到长江北岸,下一步基本就是直取南京了。
    南京一下,其他地方基本传檄而定,不用费多少劲。
    而北军渡江的地点,基本就那几个,京口绝对是重中之重。
    大夏治下的京口,没有多少军事属性,从表面来看,这绝对是一个繁荣的商埠——事实上,京口本来就是漕运节点。
    江南各地的物资、漕粮自此进入长江,然后在扬州集散。这是中唐藩镇割据以后,朝廷在北方筹集不到足够钱粮的情况下,重新拾起的漕运路线。
    大夏一扫割据群雄,北方钱粮自然手到擒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南钱粮会在朝廷收入比重内占据越来越大的份额,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更别说此番税制改革,江东、江西二道需上供三分之二以上的钱粮,京口的重要性日益增长。
    “大势如此。”邵树德感慨一声:“江南之富庶,惯于消磨阳刚之气,直如蜀地一般,但对天下而言,又天下不可或缺。”
    “少不入川”这个说法,北宋才第一次见史,但在此之前,人们又何尝没认识到呢?
    江南与蜀地,其实差不太多了,都是一个盛产财富的地方。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蜀地较为封闭,江南没法独善其身罢了。
    离开江岸稍远之后,邵树德并未急着去南京,而是习惯性巡视起了乡村。
    他发现一个特点,即江南的农田普遍打理得十分不错。
    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精耕细作。以菜畦为例,边角料般的数十步地,竟然也被人为分割成了好几块,种上了不同的蔬菜。
    田垄被梳理得非常整洁,一看就经常打理。
    入眼所见,几乎没什么杂草,显然经常耕锄。
    菜叶子绿莹莹的,看样子经常有人浇水、施肥。
    田地中央埋着一个大木桶,里面积满了粪尿,臭气熏天。
    农人的粪勺撂在地上,可能是看到有大人物过来巡视后,直接吓得跑路了……
    这是一副与北方迥异的农业生态景象。
    邵树德想起了太子曾经提交的一份奏疏,重点提及江南农业的未来发展之路。
    太子已经深刻认识到,与北方农民相比,江南农人的田地数量少得可怜,只能走精耕细作的路线。
    他想到的办法是加强育种——与司农寺不谋而合。
    后者培育的很多蔬菜种子,陆陆续续推广到了广阔的南方。
    现在他们又盯上了果树、茶叶的育种,总之是在这条路子上使劲。
    那么,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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