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庄严的情景触动了我,心脏嘭嘭作响,几乎要跳出胸膛。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太阳都升得老高了,而我竟然在寒风中傻傻地伫立了一个早上。
    维科尔先生是国王学院的指导员,他五十岁上下,穿着传教士般夸张的黑色外袍,头戴一顶圆圆的礼帽,这种古典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像两个世纪前的古人。
    他在一间办公室接待了我,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和一封入学须知。
    “很高兴您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亲爱的安妮·纳西斯小姐。”他用公式化的语气说:“牛皮纸袋中有您的入学资料、宿舍钥匙、校园地图、学生档案、学生证明,请您清点一下,不要遗漏任何物品。然后请您详细阅读《入学须知》,根据说明领取学生校服、课本、图书证等物品,请务必领取,谨慎存放。”
    “是,先生。”
    “您是大学中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将会住在大学特意开辟的女生宿舍楼里,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咨询舍监,如果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可以来找我。”“是,先生。”
    “希望您在求学期间勤勉学习,不辜负机会,亦不辜负光阴。”
    向他告辞后,我正式步入了大学校园。
    这里到处是宏伟古典的建筑和清丽雅致的庭院,过往的行人都是青年,他们三三两两,有人抱着书本,脚步匆匆,有人打打闹闹,互相说笑。
    清晨的阳光洒在墨绿色的草坪上,校园逐渐热闹起来,有人横卧在草坪上看书,有人在庭院中心高声宣讲着什么,远处的足球场上,好像正在举行一场球赛,呼喊声喧嚣尘上。
    我按照说明,找到了女生宿舍,宿舍建在一块很偏僻的角落里,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书‘女生宿舍,男士止步’。
    舍监是一位穿着简洁裙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框眼镜的女士。
    “您是法律系的新生安妮·纳西斯?”她问。
    “是的,女士。”
    她板着脸说:“您的宿舍在三楼,现在我要与您说一下宿舍的规矩。”她从眼镜框的上半部分瞪着我说,“第一:请保持住宿环境的安静和整洁。第二:宿舍每天清晨5点开门,晚上9点落锁,请注意晚归的时间。第三:禁止将任何男士带入女生宿舍,任何男士都不行。我希望您明白,女性争取到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非常不容易,所以我们不希望闹出任何丑闻。”
    “我明白,女士。”
    这时,她才露出了一点笑容,轻声说:“很高兴见到您这样年轻的女性走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如果在学习和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难,请尽管告诉我。”
    之后我来到三楼,打开寝室门,却发现屋里床上躺着一个人。
    她正捧着一本书看呢,瞥了我一眼后,慢腾腾坐起来说:“有事吗?”
    “您好,我是安妮·纳西斯,刚分到这间宿舍的新生。”
    女生抓了抓爆炸似的棕色卷发,光脚踩在地上,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你舍友,杰西卡·沃恩,新闻系二年级的学生。”
    “很高兴认识您。”我与她握手道。
    她挑起嘴角,脸上挂着感兴趣的笑容:“我知道你,你是这所大学法律系录取的第一个女学生,勇者小姐,我也很高兴认识您。”
    第43章 第四十章
    杰西卡带着圆圆的眼镜,有一头夸张的,仿佛烟花爆炸般的卷发,她说话很随意,语调发沉,一点都不热切,很像新城街头的那些男人,给人玩世不恭的感觉。
    她带我穿越校园,去领书本和校服,期间我得知她从斯科蒂沃女士开办的女校毕业,因为成绩优秀,所以获得了大学推荐。
    “我父亲是牧师,母亲逝世后父亲再婚,他嫌我碍事,就把我送去了一所私立女校,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后来斯科蒂沃女士推荐我进了大学,连学费都是她支援的,她跟我说起过你,让我多多照顾你。”杰西卡说。
    “太麻烦她了,我回去就给她写一封感谢信。”我感慨道。
    我们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河,信步走过一座弯弯的拱桥,杰西卡忽然停下脚步,吟诵道:“晨曦初露,沐浴苍翠之血,我河畔的小屋,伴着啁啾鸟鸣入眠。”
    “上帝啊……不会吧……”我看看自己脚下的桥,再看看桥下那条长满了芦苇和绿藻的小河,不敢置信地望向杰西卡。
    “没错,大诗人金斯利的名篇《泊船》,就是你脚下这条臭水沟。”杰西卡咧咧嘴说,“夏天的时候,还有光着屁股在这里游泳的傻瓜呢。”
    正午的阳光有些耀眼,我激动得眼眶发热,手指轻轻抚摸过拱桥的石栏,默默感叹原来两百年前金斯利就是在这里流连徘徊,然后写下了那美得惊心动魄的诗篇。
    杰西卡又指着远处一座通体雪白的塔楼说:“那个是费因斯爵士的塔楼,你知道我指什么吧?”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心跳动得像要冲破胸膛,呢喃道:“我不信,真的吗……我不敢相信……那是《理想世界》诞生的地方!前面有条开满各色矢车菊,引来无数白蝶的幽幽小径……”
    “有花有蝶是没错啦,不过蚊子也很多。”杰西卡说。
    我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激动道:“天啊,我要哭了,我该怎么办。”
    杰西卡无奈地扯着我向前走:“亲爱的,冷静点,这所学校已经有800多年的历史了,随便一个地方都被名人踩烂了,如果你了解的更深入些,你会发现某个小破屋住过伟大的数学家,某个厕所曾让先哲跑断腿,某棵树曾被大诗人描写过一遍又一遍。你要是见一个地方就哭一次,那你今天可有的感动了……”
    我听不清杰西卡的声音,因为我脑海中隆隆作响,一片空白,我看到河岸旁金色的草坪上有一棵巨大的松树,树杆要十几人围抱那么粗,枝杆像张牙舞爪的螃蟹一样,伸展到地面再往上生长,从远处看,它就像一只落在草地上的绿蜘蛛一样。
    “说到树,你已经看到了,没错哦,那就是800年前普皇乔治一世亲手种下的树,和这所大学一样老。”
    “拜托!我们去看看吧,好不好?”我恳求道。
    “去看吧,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树底很泥泞,会毁了你的鞋子,还有很多虫子,小心蜘蛛网挂满你全身。”
    “我不在乎蜘蛛网,老天,我真的哭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杰西卡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还是以后慢慢逛吧,感动不在一时,我们得先了解基本的吃穿住行。”
    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名人雕塑,其中最宏伟的要数大学正门前那座有三层楼高的巨大铜像,是智慧之神塞兹摩尔,他捧着书本、稻谷和玉兰树枝,神情肃穆庄严,其中书本代表求知,稻谷代表谦逊,玉兰树枝代表正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发现那串稻谷好像是几根柳条……
    见我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雕像,杰西卡笑说:“这是学校上百年的传统了,你知道巴里爵士吗?”
    “是伟大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不过我没想到他也是圣安慕斯人。”
    “这位大数学家太狂妄了,曾当面驳斥他的教授,让教授下不来台,教授斥责他不懂谦逊,就惩罚他跪在塞兹摩尔前忏悔。可是当天夜里,巴里爵士爬上雕像,掰断了稻谷,然后插上了几根柳条。第二天,他当着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理论,还傲慢地说‘我要用柳条鞭笞无视真理,把因循守旧和盲从教典当谦虚的家伙’,而后有崇拜他的学生,每每取走稻谷,换成柳条。”杰西卡说,“我在大学的第一堂课上,我们新闻系的教授对我们讲了这个故事,他还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一要尊重真,二要尊重理。”
    杰西卡带我逛遍了校园,然后领了书本和校服回来。
    一进宿舍大门,我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挑,留着漆黑秀发,肌肤雪白的漂亮女士,她看上去二三十岁的样子,有一双略带忧郁,微微下垂的黑色眼睛。
    “嗨!詹妮弗,来见见安妮·纳西斯,我们的小学妹。”
    对方很沉稳地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您好,我是詹妮弗·哈里斯,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很高兴认识您。”
    她介绍自己的时候连个微笑都没有,但目光澄澈、婉约,像一幅油画一样,给人很温和的感觉。
    “你小心她哦。”杰西卡在我耳边说,“她可能会成为我们国家第一位女医生,胆子大的不得了,敢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解剖尸体,她这双手摸过很多死尸的,你敢不敢碰?”
    詹妮弗瞥了她一眼说:“并非空无一人,还有我和很多死人,不知道你这种毫无逻辑性的水准是怎么被新闻系录取的。”
    我忙和詹妮弗握了握手,然后很无奈地看了杰西卡一眼,她正笑得前仰后合:“这家伙太犀利了,你知道吗?真的有男人拒绝和她说话,拒绝和她共处一室哦。”
    詹妮弗微微一笑说:“傲慢与怯懦是所有人的通病,男人也是人,我们要理性尊重。”
    杰西卡又悄悄跟我说:“这女人说话爱拐弯抹角,有时候她骂你,你还要想一会儿才明白她在骂你。”
    后来我知道了关于珍妮弗的事情,她父亲是富商,在女儿十几岁的时候,就安排她和门当户对的朋友儿子结婚了,可过了没几年,詹妮弗就带着孩子跑了,她先去教会当了助产士,又去医院当护士,再后来她考入了大学,要做女医生。连我都知道,女性在医学院受到了很强烈的排斥,教授们普遍认为女性不能做外科医生,这是在拿人命开玩笑。
    有时候,当你仰望着一个很高大的身影时,不仅会生出佩服,还会生出自己很渺小的感觉,我在面对詹妮弗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
    她出身富裕,却敢抛弃奢侈的生活,独自追逐梦想,甚至在充满歧视的环境中奋勇搏杀,对比之下,我只是个为了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才努力学习的无聊的家伙罢了,如果我像她一样出身富裕,且早早有了家庭和孩子,一定不敢抛弃一切去追逐虚无缥缈的梦想的。
    阳光斑驳的午后,我们围坐在温暖的小客厅里,聊了很久很久。
    时至今日,我终于遇到了传说中志同道合的伙伴,那种欣喜就像阳光透过窗棱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金黄色,看上去很温暖的梯形一样,你会有种感觉,唉,原来如此,我早就知道了,它和我所认知的一样美好。
    傍晚,我们一起用了晚餐,餐桌上杰西卡提醒了我一件事。
    “圣诞后就开学了,你们法学院大概也会在开学前一天晚上举行学院晚宴,我警告你哦,参加时要小心。”
    我一下紧张了起来,忙问:“晚宴?什么样的晚宴?”
    “是一顿非常简单、安静的晚餐,但院长和所有教授都会参加,通常每月一次,像开学典礼前的讲话一样,挺严肃的。”
    听到这里,我的心立即揪了起来,还强装镇定道:“原来如此……”
    实际上,一想到要自己一个人站在一堆不认识的男性当中,我就不自觉地紧张,甚至晚餐都吃不下去了。
    “你别放心太早,下面正是我要提醒你的。宴会当晚,你去迟一点,新生餐桌都在后面,你找个角落坐下,千万别引人注目。用餐完毕后,教授们会率先离开,你记住了,教授们前脚走,你后脚就走,无论什么人用什么借口让你留下,你都不要理睬,马上回宿舍。”杰西卡认真地说。
    “会发生什么事吗?”我纠结地问。
    詹妮弗叹了口气说:“是新生入学的传统,学长们要跟新生开玩笑,有些玩笑会开得很过分,不适合女生参加,你记住就行了。”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今天是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夜晚,所以我既激动又忐忑。
    黑暗中,月光清澈极了,淡淡的光辉像流水一样洒进卧室,洒在我身上。
    我悄悄起床,走向窗台。
    窗外,一轮圆月挂在天幕中,它静静地把光芒洒向古典的建筑群和宽阔的广场,风儿吻过树梢,却连枯叶都没有丝毫响动,寂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睡着了。
    我跪下来,向着月光祈祷。
    祈祷自己一切顺利,祈祷家人平安。
    然后我仰头吻了吻冰冷的玻璃窗,仿佛能透过它触及到那同样冰冷的月光一样……
    圣诞节后,宿舍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但这么小的一幢宿舍楼,竟然连三分之一都没填满。
    杰西卡告诉我,有很多名额都属于美术和音乐学院,这些女生都非富即贵,来大学的目的不过是想认识更多优秀的绅士,平时是很少来学校的,因为她们根本不需要文凭,最后毕不毕业都没关系。
    开学前一天晚上,我换上校服,前往法学院正厅。
    所谓校服,是一件长长的漆黑色的袍子,能把我从脖子覆盖到脚面,看上去像教会里做礼拜的牧师一样。
    一开始我没敢走进去,因为这情形太出乎我意料了。
    我躲在一座建筑后,探出头来瞭望时,看到成群结队的青年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燕尾服,打着白领结,脚蹬闪亮的黑皮鞋,非常正式地走进了那座灯火辉煌的大厅。
    没有一个女人,连偶尔能看到的女性工作人员都没有,这情景让我喘不上气来,简直一步都没办法前进了。
    我踌躇许久,心中慌张地像揣了只小兔子,最后望了望远处塔楼上的时钟,再不过去就要迟到了,我才咬咬牙,向着大厅跑去。
    在巴巴利亚,凯洛林的旧公寓附近,有一座非常古老的教堂。
    教堂是古典的巴洛克设计,里面有高耸的圆形屋顶和巨大的白色立柱,走廊上每走几步就是一座圆形拱门,拱门和墙壁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只是年久失修,所以墙体斑驳,露出了里面暗红色的砖墙和灰黑色的涂料。墙体上镶嵌着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每一扇窗户都讲述了一个宗教意味十足的故事,窗与窗之间挂着油画,都是大幅的宗教故事或人物绘画。整座教堂给人以神圣庄严的气息,让人步入其中后不觉身心平静,仿佛受到了一场洗礼。
    法学院的正厅简直跟那座教堂一模一样,庄严到我连呼吸声都不由得变小了。
    一眼望去,里面排满了长桌,虽然有电灯,但每张长桌都摆着烛台,烛台上插着白蜡烛,烛光晃动,照亮了桌上漂亮的瓷器和高脚酒杯。
    学生们已经就坐了,一个个腰背挺直,安安静静。
    见状,我低着头冲进去,跑到一个角落里,迅速坐下。
    第44章 第四十一章
    我垂头坐在桌前,认真盯着面前的餐盘,本打算安安静静坐到宴会结束的,结果却听到不同方向传来了轻笑。
    “这位小姐,您是新生吧?这里是高年级的位置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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