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什么话也不说,她跪在那里,影子印在雪白的地毯上,像一团乌黑狰狞的墨迹。
    我忽然很想哭,而泪水也就这么滴答滴答落了下来,我想起了被绑架时的害怕和绝望,想起了许多天来咬牙切齿的恨意,想起我向上帝诅咒她该下地狱,而这些通通抵不过那个轰然崩塌的背影。
    我对自己说,我虽然追逐过她,但她只是个假象,我不在乎的,忘了她吧。
    可不管我怎么试图遗忘,那个当我孤独前进时,以她的背影幻化出来的影子,那个给予我力量,陪伴我度过了许许多多孤独夜晚的影子,都始终站在那里,而现在它轰然倒塌了,连个碎屑都找不到。
    我崩溃地站起来,朝她大喊:“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对你做过什么!”泪水像决堤一样涌出来,我歇斯底里地诅咒她,“我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你该下地狱!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喊完这些话,我身上的力气好像也耗光了,颓然地缓缓坐下来,疲惫地垂下了肩膀。
    “好。”黑加尔先生说,“带她出去吧。”
    “是。”站在门口的两个卫兵就要上前抓莉莉安。
    “不要!不要!”莉莉安爬到我脚下,抓住我的腿说,“你饶了我吧,求你饶了我吧!”
    我不安地看向黑加尔先生。
    而他蓝色的眼睛正盯着我:“你说让她下地狱,不是吗?”
    我一愣之下,僵直地看向苍白着脸,浑身颤抖的莉莉安,她扑到黑加尔先生脚下,抓着他的裤腿哀求道:“不要这么对我,我爱你,不要这么对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黑加尔先生摇摇头说:“你爱我吗?”
    “我爱你啊,我陪了你这么多年,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真奇怪,连安妮小姐也曾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说你爱我。可你要是爱我,为什么高高兴兴地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还催促他赶快结婚,然后去孔特国定居?”
    “我只不过是糊弄他,呜呜……我是你的人……”
    “就算你要把我当傻瓜,也用聪明点的借口啊。”黑加尔先生摇摇头说,“我不介意身边的人心思复杂,毕竟这个世上没有圣人,以权谋私、欺上瞒下,甚至背信弃义我都能接受,可是……愚蠢不行,愚蠢的人让我生气,你都做过什么,需要我一件件指出来吗?”
    莉莉安不再辩解,她抽泣着小声哀求道:“我错了,求你饶了吧……”
    “那要看安妮小姐了,只要她放过你,我就遵守之前的承诺。”
    莉莉安又爬回我脚下,扬起哭花了妆容的脸哀求道:“安妮,你放过吧,我已经怀了休伯特的孩子,我对不起你,我做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看向黑加尔先生,他仍然交叉着双手,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冰冷而沉默的雕像。
    之前我还奇怪莉莉安为什么变得这样残忍,原来她竟然陪在一个这么冷酷可怕的男人身边啊,他们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光吧,可他要处理她的时候,竟然连眼皮都不眨。
    我的手从膝盖上滑落,那种疲惫的感觉更深了,像被压抑着喘不上气来似的,我落寞地说:“先生,我刚才只是诅咒她罢了,并没有要她死的意思。”
    “那你还需要做些什么来报复她吗?”
    “没有了,请让她去孩子父亲的身边吧。”
    黑加尔先生轻笑着摇了摇头:“好吧,如你所愿。”
    两个属下把哭哭啼啼的莉莉安带走了。
    黑加尔先生递给我一条手帕说:“擦擦眼泪吧。”
    我愣了愣,没有接过手帕,而是用袖子抹了抹脸。
    他笑了笑,收回手帕说:“我说过的,我把您当朋友,而您似乎一直看不上我们,我能理解,像您这样善良正直、有情有义的女性自然反感我们的做事方式,可这是我们的谋生之道,就像您也需要谋生一样。但请您记住一点,在我眼中,你和莉莉安是不同的,你在很久以前就赢得了我的尊重。”
    然后他起身与我握手:“我还有事情要忙,耽搁您到这么晚,实在过意不起,我叫迈克送你。”
    他离开不久后,迈克走进房间。
    “处理完了吗?”他问。
    “完了。”
    “那回家吧。”
    迈克开着汽车,我坐在后座,路灯的光影明暗交替着,白天的热度已经下去了,但车里还很闷,连开着车窗也感受不到一丝风的凉意。
    迈克抽了一路的烟,直到把我放下车,他也仍然垂眸抽烟,似乎在烦恼着什么。
    路灯下扑棱着许多飞蛾和小虫,花坛里的蟋蟀先是轻吟浅唱,然后又一声高过一声。
    “谢谢您,我回去了。”我说。
    “等等。”他丢掉烟蒂,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他的蓝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可没坚持多久,他又移开视线。
    “你怎么看待黑加尔先生?”他问。
    我好奇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便客客气气地说:“黑加尔先生是非常厉害的人。”
    “只有这一句评价吗?”
    “他……他是很公正的人,还……帮助我们乡人……”
    迈克像看傻子一样,白了我一眼,冷哼道:“既然黑加尔先生这么好,他要你当他的情妇,你答应吗?”
    冷汗瞬间从脑门上冒出来,我花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急忙上前一步,抓住迈克的袖子,焦躁地问:“不会吧?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像闪过了惨白的一团后又陷入了黑暗。一直以来我努力生活,拼命挣扎,自以为终于浮出水面,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可没想到一眨眼又被拖回了海底,而那个试图拖拽我的,还是个我根本触动不了分毫的庞然大物,一旦反抗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我松开迈克的袖子,紧紧攥着胸口,因为窒息感简直要将我淹没了。
    “你没事吧。”迈克搀扶住我。
    我有些腿软,踉跄了两步,迈克硬是拉扯住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下就是哭了起来,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别哭了。”迈克犹豫了一会儿,低头在我耳边说,“我对黑加尔先生说我喜欢你,他知道后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不由得抬头看他,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脸也变得朦朦胧胧。
    迈克放开我,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我说:“我不会娶你的,你放心好了,但我对黑加尔先生说,我们已经有婚约了,所以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你要娶我吗?”
    “我说了我不会娶你,我干嘛要娶个看不上我的女人。”他烦躁地说,“我对黑加尔先生说,会等你毕业再完婚,但那只是个借口,再过两年谁知道会怎么样,你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过好了。”
    第65章 第五十九章
    满缀繁星的夜空下,他高大的背影像拉斐尔派画家描绘的那样,有种唯美冰冷的忧郁感。仿佛能引发人内心的蠢动,我甚至想起了那次在海滨度假时,夜晚沿着海岸逆行时的海风,充满虚幻的悸动。
    我也许并没有真正谈过恋爱,我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男孩。
    小时候我喜欢丹尼哥哥,因为他很温柔,经常陪我和贝拉玩耍,那时候见到他我就开心,见不到他我就失落,我以为这是爱情,可时间一长他就消散了,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后来再见面时,他不经我同意就强吻我,留给我的印象更是只剩下恶心。
    至于阿尔伯特,我喜欢他的时间更短暂了,我甚至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喜欢,还是我恰当地衡量了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然后便认真地交往了起来。当发现他背叛时,我伤心痛苦,可那种伤心却远远比上我对那个社团的恐惧感。
    至于海涅和迈克,他们都说过喜欢我,可我对他们一丁点特殊的感情都没有,还因为乔纳森这个姓氏,对他们有一种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厌恶和恐惧。
    也许曾有一个人,给过我特别的感受,他连正眼都没有看过我,可我……
    此时我冷静了下来,回想起刚才的对话,不由得感到微妙:“我从未感到黑加尔先生对我有特别的关注,而且他马上就要结婚了,为什么会提出让我做他情妇这种奇怪的要求?而且他为什么要把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你?”
    迈克回过头来,眼睛盯着别处,耸耸肩说:“好吧,不是黑加尔先生,是海涅。”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先谴责他随口骗我,还是该惊讶于海涅的要求。
    “海涅为黑加尔先生做了件大事,他提出要和妻子离婚,然后娶你。黑加尔先生拒绝了,他对海涅说‘你可以让她当你的情妇,凭你现在的手段,不过是小事一桩’。”迈克把视线转向我说,“现在呢?如果是海涅,你可以接受做他的情妇吗?”
    我忽然明白他的用意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您还记得汉斯先生的婚礼吗?你曾在婚礼上跟我说过,让我远离他们,因为我这样的女孩注定只是他们的玩物,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您给我的忠告,我也不想去当任何人的玩物,不管是黑加尔先生还是海涅。”
    迈克侧过身子,不再看我:“那就好,那我就没有白白在黑加尔先生面前替你遮掩,那个人想做任何事,一定会不择手段做到,不要小看海涅,他们兄弟都一样,你要小心。”
    我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我回报不了他任何东西,他说过想要娶我,我却只想远远避开他。
    “不必纠结,我刚才说过了,我是不会娶你的,帮你也是最后一次了,你不用觉得欠我,也不用把我放在心上。”他不禁笑了笑说,“祝你好运,摔酒瓶的小狗。”
    说完他转身走向汽车,直到汽车发动,都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这个夜晚好寂静啊。
    无边无际的夜空中,繁星缀满我的视野,原来语言真得好苍白,它描绘不出壮丽的自然,也描绘不出我此刻纠结的心绪。
    我蹲下来,看了会儿星星,然后回了家。
    第二天,我提前结束暑假的行程,回去了普林格勒。
    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探望萨沙,她情况已经很好了,不但脸色红润,连笑容也恢复了,是那种千篇一律的永远挂在嘴角的温柔微笑,像挂在墙上的肖像画一样。
    她还养了两只小鸟,鸟儿五彩斑斓,叫声动听极了。
    用过午饭后,萨沙遣走身旁的女仆,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里有500金普的兑换券,你可以帮我去股票交易所买几支股票吗?”她压低声音说。
    我知道她对股票感兴趣,可没想到她要投入这么一大笔钱。
    “这个……没关系吗?”我小声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萨沙看了看门口,又对我说:“我的开支都是有数的,每一笔钱都有会计处理,这个是我藏起来的,你帮我拿着吧,就存在你的户头里,然后按照我给你的信息投资。”
    女仆的脚步声逐渐近了,我急忙把信封藏进口袋,对萨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周一的时候,我来到一家股票交易行。
    我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所以只是站在门口张望,就让我大开眼界。
    里面清一色穿白衬衫,打领结,忙忙碌碌打电话或跑来跑去的男人,他们高喊着奇怪的数字和术语,所以整个大厅里乱哄哄的,而且热气腾腾。
    我来到前台接待处,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男士瞥了我一眼问:“小姐,有事吗?”
    “是的,我想在这里开个户头,做点投资。”
    “喂!康德!给这位小姐开户头!”他拔高嗓门,很是粗鲁地叫嚷道,虽然他个头不高,但嗓门出奇得大,不一会儿,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走过来。
    “小姐,您要开户头吗?”他摆摆手说,“跟我来吧。”
    我随他穿过人群,走进一间杂乱的办公室,地上都是杂物和乱麻一样的纸条,桌上堆着一摞摞文件,墙上贴满了奇怪的图表。
    我在这里开了户头,然后按照萨沙给我的股票代码购买了股票,最后我犹豫了一下,又取出10金普说:“再买一点儿。”
    康德无所谓地说:“好的,我为您追加投资。”
    办理完手续后,我离开股票交易行,去街头小店里买了一个冰激凌,边吃边走在回去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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