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们摇头晃脑地念,教书的白胡夫子卷着书来回点头。
    一句结束,夫子又念,“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
    小瘦猴似的招凝眨巴着眼,呢喃着跟着念,却不想书院的围墙早已陈年腐坏,被招凝这般小身板撑着,这围墙也垮下了几个大石块,声音惊动了院中学习的孩童和夫子。
    孩童们瞧见满身是灰、衣衫褴褛的招凝,指着她哈哈大笑,夫子摇摇头,抡着书挨个在孩童头顶敲了一下。
    小招凝吓了一跳,急急慌慌地逃跑,窝进一处阴暗墙角藏着。
    也不知藏了多久,忽而听到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她害怕地往角落里蜷缩。
    “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娃娃,怎的缩在这里,快出来。”衣着破旧的妇人走到近前,朝小招凝伸出了手。
    小招凝又惊又茫然地抬眼,目光落在那满是老茧、已经从表象看不出来是女子的手掌,但是意外地给人希望和温暖。
    “怎么了,小娃娃,婶婶带你去找你的亲人去,快来。”
    那只手依旧展开在面前,上下动了动,唤她伸手来牵,带着一丝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小招凝怔愣许久,看了看自己的小手掌,又犹疑地看妇人。
    妇人含笑着说,“来,别怕。”
    她缓慢地伸出手,似乎只要触碰到对方,就会有家了,就可以不再流浪。
    咫尺之距,小招凝的手忽然顿住了。
    这时,一墙之内,又传来读书声,“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2”
    她奇异的呢喃接后句,“……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2”
    一瞬间,天地倾覆,万物崩碎,世界扭曲,再一晃眼,又回到了云雾之中,此刻招凝已站在了第三块云台上。
    刚才是在考验道心吗?招凝心中自问。
    记忆里并不是这样子的。
    劳作辛苦的妇人没有能力再养一个半大的孩子,但是她还是好心的每隔几天送给小招凝小半块饼子,给她指了一处破城隍庙避避风雨;重文重礼的夫子偶尔会走出书堂,蹲在她面前写下一字,问小娃娃你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只是好景不长,妇人终于在辛劳中病倒,夫子终究要回归暗地里银钱至上的学堂。
    若是我刚刚握住了那只手,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招凝垂眸思忖着,或许会,或许不会,但命运的轨迹终究拐了弯。
    招凝不愿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再向前踏出一步,新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她隐在书架后,见李巍从门外匆匆而来,拉着李相鸿就冲了出去,忽而有个声音在耳边吵闹。
    “快走,这里不对劲,许多人虎视眈眈着,有危险,趁现在没人,快走。”
    招凝拿着书没有动。
    “你看周围人来去匆匆,你看李巍李相鸿急急慌慌的,绝对是大事!”
    招凝循着记忆从书架上拿下灵蛇鞭。
    “那个卜银,她最小心眼,她被打了,她一定会报复你的。”
    招凝认真把书册摘抄完毕,走到小院,院中的小姑娘们聚在一起聊天,说什么天下第一的秘籍。
    “自古天下第一的秘籍必惹事端,你再不走,就会死,会死!”
    那声音依旧在吵嚷。
    招凝在房中坐下,直到卜银被抬进来,直到被执法堂的小厮拖走,直到看见卜银得逞的笑意。
    “快,快啊,快跑啊!”
    招凝闭目。
    她说,“我只是个人,我不是神仙。”
    谁能预料人性险恶至极,为包庇自己的错误而要她人无辜受害。
    谁能料到人性贪婪至深,有功无过却能成为刀俎鱼肉。
    谁能料到人性丑恶至绝,三千帮众一夜之间说屠便屠。
    “这是我的劫,亦是机缘。”
    机缘二字按下,周遭嘴脸皆破碎,第二重问心幻境破灭,若无这个劫,她的仙路又会从哪里开始,或者说,会不会错过了就再也无此‘仙人指路’了。
    招凝内心坚定,忽而明白“到对面去”这四个字是何意,它其实就是在测道心坚定与否。
    人生是无数次选择,每一次选择都会通向一个新的结尾,如若回望过去,还纠结过去、眷念过去,甚至是想改变过去,那道心如何稳稳在心底扎根,选择好坏皆是缘,坦然接受,才能问心无憾,坚定向前。
    招凝再踏出一步,这一步落定,却没有任何幻想降临,她抬头看前方,云雾稀薄了些许,前方好似有人影在庆贺欢呼。
    快要到对面了吗?
    招凝又向前了一步,这一步落得同样稳当,抬头见,好像听见不远处云台上的声音了。
    但比之云台上的声音,还有另一声更加近。
    “救命啊,仙子,仙子,快救救我,我要掉下去了!”
    却见前一块云石上坠着一个男子,他单手艰难地挂在云石边缘,马上就要坠下高空了。
    第065章
    求救的人似乎是前几个进入云雾测试的人。
    招凝跨到下一步云石, 朝那人伸出手,并没有丝毫犹豫,几番观察下来, 测试者彼此之间其实并没有竞争关系,全凭自身能力, 天资好就是天资好, 悟性强便是悟性强,所以面对求救时招凝以本心相待, 毫不犹豫地去帮忙。
    可是那人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将有人伸手神色有些奇怪, 抓住招凝的手, 本应该借力跃上来, 却不想他的力道是向下的, 将招凝往下一拽,他又以反冲之力跃上云石。
    这一变故让招凝来不及多做思考,在身体悬空的刹那, 便掐御风决试图减轻下坠的趋势,却不想这周遭云雾可以禁锢体内灵力, 比灵雾森林的白雾压制感更强。
    招凝翻手甩出碧翡鞭,鞭子唰得挥开,缠绕在云石嶙峋的底端,招凝借力向上吸身,只能够到云石边缘。
    此刻她和那名求救者位置倒转, 招凝抬眸直视,“我救你, 为何害我?”
    那人青年模样,看起来有几分憨厚, 穿着一身青紫下品法衣,只从表面并未看出是个恩将仇报的人。
    青年理了理法衣,昂着下巴,“我哪里害你,若是害你,我直接动动脚,你就下去了。”他还似模似样地抬起脚在招凝唯一支撑的手背上虚压。
    他收回脚,“你救得我,我记着了,回头我进了宗门会报答你的。但想要我成为你通过心性试炼的工具,不可能!”
    心性试炼的工具?招凝一时不能理解,见那青年抬脚就向下一处云石跨,她眼神一凝,碧翡鞭荡开,陡而甩出。
    青年正在为自己云雾测试更进一步而暗自欣喜,却不想长鞭灵蛇般缠绕在他身上,本就施展不了灵力,硬生生向后一拽,唯恐自己再次坠出云石,青年使得极大的力道抓住云石表面。
    这让招凝借力从一处云石荡到另一处云石上,空中旋身一踹,就将青年踹了下去,但碧翡鞭仍旧裹着,再一提,那青年又扒在了云石边缘。
    招凝收回长鞭,垂眸看他,“那就当我从来没有救过你,你去等下一个愿意帮你的吧!”
    “喂!你不能这样!你不想通过云雾测试了吗?!清霄宗惯来喜欢招收心性坚定,注重团结的弟子,你若是见难不帮,你一定会过不了的!一定!”
    听他这么一说,招凝眉头微蹙,只这一刻静下,周围被忽略的声音好像更加清晰了。
    招凝抬首,却见稀疏云雾弥漫间,前方云石路上有七八人。
    有人会特意等在不远处,看到人在试炼中支撑不住,然后搭把手扶起人一起前行;有人左等右等,等不到其他人有困难,干脆暗中投出一颗小石子,将不远处的人绊倒,然后刻意跑过去帮忙……
    如此种种出现在眼前,招凝不由沉默,这些人这般刻意就不怕清霄宗关注到吗?
    “我说的是实话吧。这样,你再帮我一把,我这次就不拉你下去了。”青年说完,撇开脸嘟囔一句。
    招凝盯着他,轻轻勾唇,转身就走。
    “喂!被走啊!仙子,小仙子,我错了,我认错,我不想卡在这里啊。”
    青年到底没料到招凝能走的这般果断,这才测试第一日,又不是所有人都像那批知晓清霄宗心性偏重的,大多都会像招凝这般一心走完云石路,鬼才知道他会挂在这云石上多久。
    他蹬着云石底端,滑溜的厉害,怎么都无法借力向上,心里一万遍说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云石路可是算时间的。
    事实上,这云石路走到后期,力有不逮者很多,招凝稍微好些,她一路测试幻境破的坚决,内耗的心力很少,她不咸不淡地又帮了几人,便顺利跃上云石路另一端。
    云石路另一端也是一处山顶平台,平台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青铜钟,青铜钟上一侧刻着“清霄”二字,另一侧刻着“刑罚”二字,四个字皆用上古云纹所题,暗藏威慑,让人无法久视。
    青铜钟下方,有一名筑基前辈闭目打坐,四名炼气期清霄宗弟子分立四方,除这五人之外,平台上还有三人,招凝看到了她这一队伍中第一个踏入云雾测试的修士。
    古道测试这便结束了吗?招凝心中思忖着,那接下来就要评定之前测试的综合结果了。
    招凝席地盘坐,古道测试以秦前辈的说法,分根骨、仙缘、悟性、心性四大测试,若是根骨和仙缘是天生的,那悟性以幻境问心来测试,心性呢?心性只凭团结他人来确定吗?
    “这未免太过……”招凝呢喃着,按下对心性测试的质疑。
    招凝沉默不语,感觉有目光注视过来,见是同一云石路的第一名修士,招凝微微颔首示意,本想闭目修行,却看那修士向自己走来。
    “仙子好呀,林某可算见到眼熟的了。”他左手巴掌在头顶心转着,笑眯眯地在招凝面前盘坐下。
    招凝自认只在测试时见过这位,便问对方缘何眼熟她,却不想这位是个自来熟,也只是之前云台上粗略一瞥,招凝也只得赞叹这人记性好,未曾有鲜明的特征也过目未忘。
    “诶,仙子怎这么说自己,仙子貌美,气质清灵,林某一眼就看出仙子是四大根骨中的‘清’,不像林某却占得是一个‘怪’字,根骨好又有何用,却找不到媳妇。”
    招凝默,不好谈及他额上贵骨,只得转移话题,“小女沈招凝,还未请教道友名讳。”
    “林奎。”
    “林道友,可知这接下来该如何挑出古道名额。”
    “无非就是综合评定,根骨、仙缘、悟性、心性四者有二得上上等,基本拿稳了名额。”林奎盘坐一会便没有坐相,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往年招仙令,能有一个上上等的都少。”
    他瞥眼朝招凝笑,“小仙子莫要心慌,你这根骨就已占上上等,只要其他三者不要太差,都是有机会的。”
    招凝对他看出自己心底那丝小慌张不甚在意,心中还是稳得,仙缘是秦前辈过了眼的,仙缘评定必是不会差的。
    她看向云台中央肃穆的清霄宗弟子。
    “并非招凝多虑,只是往年名额总比今年多的,今朝不过二数。”招凝顿了顿,“若是这综合评定正巧相同,四者分项也无甚区别,又该当如何。”
    “那边。”林奎懒散地往平台中央抬颌示意,“清霄宗刑罚钟,若是相同,再经刑罚钟一断。不过,最好不要,据说刑罚钟是上古传承而来,有天劫之威,聚雷刑之力,可以辨善恶,判正邪,哪怕心底一丝恶念都能揪出来,真要去探,别说心思给它扒个干净,自个神智也容易混乱。所以,一般都是看负责招仙令的主事者怎么说,他说要谁便是谁。”
    招凝谢过林奎,无奈说着,“道友博知,招凝避世许久,连这些都不曾细细打探,莽撞便进了招仙令。”
    林奎摆摆手,“林某可是念念清霄宗许久了。”
    清霄宗说是昆虚修真界四大宗门之一,但四大宗门早隐隐以他为首,再加上此次灵雾森林屠魔之战,这首位在众散修心中更是定死了。
    就这么在云台上等待了七日,七日之后,云台上的人虽稀疏但也有十来人,令招凝没想到的是,她救又未救得青年亦通过了。
    晨辉洒下,青铜钟旁的筑基前辈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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