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来吧。”桃华身上还不大舒服,只摆了摆手,“你们都是王爷得用的人,无须如此大礼。”

    蝶衣悄悄抬头,看了桃华一眼。在无锡药堂里她被桃华毫不客气地堵了回来,还坑掉了几两银子,当时气得几乎要炸了,回来之后足足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提起这事儿就恼火。谁知道这风水轮流转,当初被她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如今居然成了郡王府的女主人呢?

    哎,前些日子她只顾着高兴王爷终于能成亲了,娶的还是自己心爱的人,倒忘记了这位可是自己大大得罪过的,也不知道王妃会不会记仇的,万一要是记仇,她该怎么办呢?

    桃华看蝶衣怯怯的眼神就有些好笑。这个丫头的心事全都摆在脸上,这会儿眼珠子滴溜乱转,是个人一看就知道她心虚,也难怪青柳说她简单。想来定北侯府对沈数来说是个真正的家,无须勾心斗角,无须相互提防,所以才能容得蝶衣这样的丫头在身边一直伺候,还升到了一等大丫鬟的位置。

    想到定北侯府,就想到疫病,桃华忍不住问道:“王爷接了西北的急信就去了宫里,你们谁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蝶衣倒是很想将功折罪一下,可是她并没看过那信,只得抱歉地摇了摇头。蝉衣垂着头低声道:“王爷的信,奴婢们是不敢偷窥的,自有王府的规矩在。请王妃恕奴婢们不能作答。”

    这话听起来挺高大上的,义正辞严,啥毛病也挑不出来。可郑姑姑在旁边就皱了皱眉。她在宫里呆久了,宫中之人,惯会一句话都要拐上三个弯儿,话里话外的含义不知有几重,蝉衣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就是在暗指桃华不懂郡王府的规矩,随意插手沈数的事。

    郑姑姑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桃华,其实蝉衣这么说也是有些道理的,新嫁娘到了夫家,的确最忌一上来就插手丈夫在外面的事务。她是知道沈数看重桃华的,然而究竟看重到什么程度,她也没把握。

    桃华却仿佛根本没听出蝉衣的意思似的,又追问了一句:“那么疫症的事,你们也不知道了?”

    这个是知道一点的。传话进来的时候蝉衣就知道西北那边发了疫情,送信来的侍卫是定北侯府的人,自然会透露两句。不过蝉衣只道:“只听说是发了疫,却不知道究竟如何。”

    “那把送信来的人请进来吧。”桃华见在这两人身上问不出什么,也就不费这工夫了。

    “王妃!”蝉衣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那是外院的侍卫,进内院来成何体统!”而且那是定北侯府的侍卫,不是什么人都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沈数进宫已经一个多时辰了,桃华实在等不及,哪儿有工夫跟她讲些有的没的,转头直接吩咐薄荷:“去把人请进来。”

    薄荷转头就出去了。蝉衣一下没拉住,急得想跺脚:“王妃,这不合规矩!”

    “难道侍卫就不能进内院?”桃华瞥她一眼,“事急从权,若是这会儿内院里起了火,侍卫也就在外面眼睁睁看着?”扯淡呢。

    “可这是王爷的事务,王妃不该擅自插手!”蝉衣被桃华噎了回去,心里一怒,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

    桃华嗤笑一声:“且不说我与王爷夫妻一体,不分什么你我。单说疫症之事,这阖府上下大约也就只有我能帮得上王爷,这时候你跟我说不该插手,等王爷回来,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是否该跟王爷说,你蝉衣姑娘让我不要插手王爷的事?”

    这话就说得重了。蝉衣把头一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是奴婢失言了。奴婢的意思只是说,王妃该先问过王爷——”

    “你知道什么叫疫症吗?”桃华耳朵里听见砰的一声,蝉衣是两条腿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青砖地上,也真是狠得下去,“疫症急如星火,从来等不得人。能早做一时的准备,或许就能多救许多条人命。我看你的规矩是学呆了,西北出来的人,不知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吗?难道定北侯爷打起仗来,还要事事向皇上请示?”

    蝉衣被问得答不上话来。尽管她在心里暗暗觉得桃华根本没有资格跟定北侯相比,然而这话在肚里想想可以,说出来却是不敢的,只能勉强道:“但王爷走的时候,让奴婢们不许惊扰王妃休息……”

    “那多谢你关切了。”桃华摆摆手示意她起来,不再与她多说,“人请进来没有?”

    当然是请进来了。侍卫听说是新王妃相请,虽然对大清早的进内院有点儿犹豫,但王妃的话又是不好违拗的,只得跟了传话的丫鬟进来,却只站在屋外道:“属下给王妃请安。”

    “辛苦你了。”桃华知道他不肯进来,便隔着门帘道,“听说西北起了疫症,你可知道究竟是何症状,又可曾亲眼看见过得病之人是何模样?”

    侍卫顿时皱起了眉毛:“回王妃,如今西北的郎中说法不一,有的说是疱症,有的说是伤寒,还有的说是痢疾……”

    桃华也皱起了眉毛,这算什么,各种传染病综合症?肯定不对!

    “那得病之人你见过吗?”

    侍卫点头道:“属下见过。但——的确,有些人身上是生了红疹水疱,之后溃烂,有些人却是腹泻不止,恶心呕吐,还有寒战高热以至晕厥的,是以郎中们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病症。”于是有人说要治伤寒,有的人又说要治疱疹,众说纷纭,没个定数。

    “如此,哪种诊治起了作用?”

    这下侍卫答不上来了。他毕竟不懂这些,只觉得仿佛也没有多少作用,患病的人有些好了,有些死了,且患病的人还在越来越多,如果不是西北一带到底地广人稀,怕是早就爆发得不可收拾了。

    桃华见问不出什么,只能再问道:“如今西北那边是怎么做的?”

    说起这个,侍卫忍不住把眉毛拧得更紧:“郎中们还在诊治,如今将得疫的人都圈了起来,只是——”连去医治的郎中有些都病倒了,得了疫症的人更是死了不少,以至于现在家中有病人都不情愿送出去。若不是定北侯多年统率西北威望极高,恐怕就要起乱局了。

    桃华正想再问点什么,院子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数已经走了进来,一见侍卫站在台阶之下,倒怔了一下:“你在内院做什么?”随即省悟过来,“可是王妃召你过来的?”

    侍卫连忙道:“是王妃召属下来问西北疫情。”

    薄荷在屋里听着沈数问话,连忙打起帘子:“王爷一早急匆匆的出去,王妃担心,所以——”她是觉得桃华询问一下西北的事并没什么,可现在被沈数当面撞上,万一就像蝉衣说的那样,觉得桃华自作主张怎么办?

    沈数根本没听她说什么,一步就跨进了屋里:“你都知道了?”

    桃华站起来迎着他过去,很自然地一边伸手接过他的披风,一边道:“刚刚问过,这事有点古怪。”

    蝉衣站在一边。沈数进来的时候她本想过去服侍他更衣,但是刚才那一下跪得太狠,一步没迈出去,桃华已经先迎过去了,她也只能站住脚,听着两人极其自然地谈起了西北疫情,仿佛根本没在意桃华是擅自将外院的侍卫叫了进来问话。

    “据舅父信上所写,竟像是数种疫症并发,却找不到缘由。”沈数这一趟进宫,皇帝急召了当值太医过来议事,但也是一无所获。

    “这不太可能。”桃华谨慎地道:“疱疹、伤寒、痢疾,其发病原因各不相同,同时并发——除非有人蓄意作祟。”

    “但是舅父信上就是这般写的。”沈数略有些烦躁地道,索性摸出信件递给了桃华,“你看看。”

    蝉衣看着那封快马加急送过来的信件就那么被沈数递到桃华手里,深深低下了头。

    定北侯的信比侍卫说的更详细些,但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说疫情在他发出信件的时候还没有扩散开来,但发病之人却不停地增加,最麻烦的是,既找不到发疫的原因,药物也并没有多少效果。尤其是那些腹泻发热,状如痢疾的病人,死得最多。

    “腹泻的人死得最多……”桃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隐约觉得有一线灵光,一时却又抓不住,“还要去看看才能知道。”这信上对病症的描写都很不专业,所用的词语似是而非,对她判断病症并没有多大帮助。

    沈数略略犹豫了一下:“你愿意去西北?”其实接到这信的时候,他就想过让桃华去西北治疫,可是这种事——桃华并不是个职业的医者,又是他的新婚妻子,甫一成婚便为了他奔忙甚至涉险,这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

    “皇上要安排太医院的人过去,只是……”老实说他对那些太医不怎么信任,医术且是另说,去了之后会不会全力以赴,这才是最不好说的。

    上次洛南蓝田就在京城附近,尚且有人推三阻四,最后将桃华推了出去。这次是千里迢迢跑到西北去,估计他们更要推搪了。

    且这些太医,在京城或许还忌惮着皇帝,到了西北那等边远之地,他们懈怠起来可有什么办法呢?到时候回了京城报一个疫情严重之类的,皇帝不知详情,也没法治他们的罪。

    相比之下,如果桃华肯去,那当然是最好的。沈数略有些惭愧,这才成婚呢,他就要把新婚妻子急匆匆地拉到那种地方去?

    桃华反复翻看那封信,随口道:“有太医去固然是好,不过现在先得分辨一下究竟是什么病症,也好准备所需药物,否则到时候有医无药,太医也是束手无策。”

    “只是辛苦了你——”沈数话说了一半又咽住了,这样的话说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明知道辛苦,还不是要让她去?

    桃华这时才听出他话音里的歉疚,不由得抬头一笑:“这是什么话。如今不是舅父那边发疫吗?于情于理,我们自然该去。”

    沈数一怔,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你说得不错,舅父遇上了麻烦,我们自然该去。”

    桃华对他一笑,低头又去研究那封信:“但先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病症啊。”

    薄荷听得怔怔的:“姑娘——王妃,我们要去西北?”这才成亲啊。

    “嗯。”桃华头也不抬地道,“你们去收拾一下东西,再往家里送个信,恐怕我是等不及回门了。”

    沈数顿时想起自己迎娶桃华时说过,三日之后要陪她回门,顿时又歉疚起来:“我要食言了。”

    桃华一边看信,一边伸手推了推他:“别说这许多废话了,快叫人去收拾东西。另外,虽然现在还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但多备些清热祛毒的药草总是没错的。”

    郑姑姑正要去收拾东西,听见桃华说了“废话”二字,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回头觑了一下沈数的脸色,却见沈数并无丝毫愠色,反而接着桃华的手握了一下,这才放下心来。

    旁边的蝶衣也吓了一跳,蝉衣更是脸色有些发白,几乎就要开口说句什么。然而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拉着蝶衣退了出去。

    桃华却半点都没注意到众人的神色,目光只落在信里的一句话上:红疹数日内变黑溃烂,但结痂后多数可愈。

    “红疹变黑……”桃华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心里那一丝闪来闪去的灵光突然被抓住了,“难道,会是炭疽?”

    一旦抓住了一条线头,看起来乱麻一团的事情就不难被一点点理清。

    炭疽常见类型有皮肤炭疽、肺炭疽、肠炭疽以及脑膜炭疽四类,其症状各自不同,正与信中所说的疱疹、伤寒与痢疾等病状相似。

    “快叫方才的侍卫进来!”桃华猛地抬起头来,“我要问问他,西北是不是也有牛马之类得了这种病!”

    ☆、第149章 炭疽

    “炭疽……是何疫症?”皇帝对这个名字颇觉陌生。

    “即是一般所谓痈疽之症,若牲畜得此病则谓癀。”桃华早料到皇帝会这么问,“不过炭疽其实与一般痈疽还有不同之处,若表于肌理则为痈疽,可若侵入肺部则高寒高热并胸痛咳嗽,侵入肠则腹泻呕吐,侵入头颅则惊厥昏迷。只是大半都表于肌理,因此才被视为痈疽罢了。”

    皇帝把她说的话跟西北递来的折子一比对,脸色不由得变了:“竟如此厉害?当以何药治之?”

    桃华苦笑了一下:“不瞒皇上,若病在肌理,多半都能治愈,若病入五脏乃至颅内,恐怕群医束手。”

    治疗炭疽,首选肌肉注射青霉素,其次是链霉素氯霉素等等一系列的抗生素药物,但是桃华统统没有。她能用的就是清瘟败毒饮一类的中药方剂,但效果远不如注射抗生素来得好。

    “你也没有办法?”皇帝有些不敢相信,“那你还要去西北?”没有办法治疫,去了是要送死?

    “此病重在预防,必须将发疫的源头找出来处理干净,才能让疫病不会传播开去。否则愈演愈烈,将不可收拾。”炭疽杆菌的芽胞存活力强,一般的处理方法不能彻底杀灭,即使这一次治好了,难保下次就不再发。

    皇帝看着桃华,不知该说什么好:“你可知道,若是朕派你去了,却不能治疫,将是什么罪名?”

    “皇上何须派臣妇去呢?”桃华却一笑,“王爷外家在西北,我既嫁给王爷,理当随他去拜见长辈,见有疫症,自然是要尽力的。”她当然知道如果治不好这病,多少人等着给她扣罪名呢,她可没那么傻。今日进宫,就是要先跟皇帝讲清楚的,总不能出了半天力,回来还要背黑锅。

    皇帝眉头皱得死紧:“这不是小事。”

    桃华也正色道:“臣妇知道,所以才不顾规矩入宫向皇上禀明此事。”按说今天她应该穿戴整齐先进宫拜见了太后和皇帝,然后去太庙拜祭先祖,才能被确认为皇室的一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家常衣裳就跑来见皇帝了。

    皇帝看着眼前两人。沈数从前是不爱穿红的,虽然他得封郡王后按制常服为大红,但若非上朝是从来不穿的。今日虽然是家常衣裳,却少见地用了暗红色料子,站在穿大红长袄的桃华身边,说不出的谐调相配。

    毕竟不是夏氏啊。皇帝在心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面对西北疫情,甚至是直言难以医治之后,蒋氏仍旧站得腰背笔直,丝毫没有怯色。相比之下,夏氏如果是阳春三月里一枝桃花,那么蒋氏就是严冬之中一竿翠竹,只是这竿翠竹上缠绕了些花朵,往往让人只注意到那明艳的颜色,直要到天寒雪飞之时,才会发现竹子的坚韧。

    “需些什么东西?”皇帝缓缓地问。

    桃华早就写好了一张单子,立刻递上去给皇帝御览。这里头除了所需治病的药材之外,主要是大量的石灰等物,用来消毒被污染的场地,尽量杀灭炭疽杆菌。

    “清瘟败毒饮?”皇帝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你拟的方子?”

    清瘟败毒饮是清朝才有的成方,其中别的药材也就罢了,犀角一味是贵重药材,没有皇帝,桃华可弄不到那么多。

    “是前人所载的一个方子,略做了些调整……”桃华含糊地道,“若是没有犀角,以水牛角尖代替也可,但用量需加大。”

    这年头牛可不是能随便宰杀的,更不用说弄到大量的牛角了,桃华可没这个本事。

    皇帝皱眉看了一会儿,将单子递给杜内监:“令他们速去准备,不足者沿路调遣,送去西北!并按单子上所注,令人快马将消息先传去西北。”

    快马传过去的消息主要是指示如何将不同的病人隔离开来,以及立刻探究疫病传播的源头,并处理可能已被污染的各种东西,以掐灭疫病传染的渠道等等。

    “你们何时动身?”

    “明天就走。”沈数答道,“臣弟等可以一路先行并采购部分药材。”京城里人事冗杂,要是等着在京城里把什么都备好了再出发,到西北什么都晚了。

    皇帝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叹了口气:“你二人务必小心。”

    沈数和桃华入宫之事自然也是瞒不住人的。皇后本来准备好了今天桃华来拜见,结果左等右等没把人等来,倒听说是见了皇帝就出宫了,不由得有些恼火:“这成何体统!既不来拜过太后,又不去庙见,莫不是觉得成了亲就算是郡王妃了?”

    按时下之礼,成婚只是夫妻之礼毕,在民间还要拜过公婆,去家庙中将名字上了族谱,才算是成妇之礼。如果不曾拜过宗祠,即便已经洞房,女方死了也只能送回娘家祖茔归葬,谓之“未成妇”。

    在皇家,则是要拜过太庙,且还要拿到诰封才算是个真正的“郡王妃”,不然就只是空有个头衔而已,连正经的品级其实都不好说的。

    “去跟宗人府说——”皇后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贴身宫人面有难色,不由得把后半句话停了,“怎么?”

    “安郡王和郡王妃一出宫,皇上就让把郡王妃的诰封拿去用宝,给郡王府送过去了。”娘娘不用再想叫宗人府拿捏一下郡王妃的诰封,皇帝早已经料想到了。

    皇后气得往后一靠不说话了。有了正式的诰封,蒋氏就是正经的一品之尊,走出去无论说话做事都有底气,皇帝想得倒是周到得很。

    太医院里这会儿也跟炸了锅似的,数名太医都在议论那清瘟败毒饮,以及新听闻的炭疽之症。

    “清热解毒倒也有理。可所谓痈入五脏乃至头颅,语出何典?症见何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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