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许默在斜对门的vip包厢坐了不到五分钟,走时却令包间几个眼熟他的老板怛然失色,纷纷起身迎送。
    林之珩是地道的上海人,这些年一直在上海耕耘,不清楚许默的背景,见几个在圈里有点成就的生意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等人一走,他眯着狭长、阴森的丹凤眼,漫不经心细问:“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惹得你们齐齐惊慌?”
    其中一个老板小心翼翼觑了眼阖拢的包厢门,侧身含糊不清地解释:“这么跟您说吧,他的厉害不在于他自身条件有多复杂,而在于——他一句话能决定一个行业的风向。”
    “他二十五岁凭一己之力拯救了一家回天乏术的企业,还令其在两年之内发展为龙头企业。这事儿后他名声大噪,多少企业家想求他去指导一下企业的后续发展,可惜,一课难求。回国前在美国顶级投行做了七八个漂亮并购重组案例,涉及十几个领域,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够投行人顶礼膜拜。”
    “目前人在t大任教,三十不到就在圈子里名声鹊起,底下的学生毕业后分布各个行业,年轻气盛不说,还格外重师恩,自然也不容小觑……虽然他本人低调不惹事,可各行各业都有他的神话。那谁不是说给他一个杠杆可以撬动整个地球?那么能在这北京城里能撬动这滩死水的就是这位爷。”
    “这还只是自身成就,他家里背景更深。他父母那可是为国捐躯的英烈,要搁古代都算护国大将军了,人作为唯一的家属,自然受上面重点保护、优待。更别提他的养父和外祖父的成就。”
    “您是上海人民可能不了解,真要逼急了他,甭管您有多厉害,他出手便是死招,容不得你狡辩。”
    周川作为包间里唯一一个窥探到许默“杀伐果断”的一面外,还在走廊撞见许默温柔搂着夏竹肩头,弓着脊背线替她收拾狼藉的“满心柔情”,经不住怀疑他们说的人到底是不是他见到的那位?
    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它越传越离谱、越奇葩。
    若是许默这个当事人听到对方的科普,肯定一笑而过。
    人们总愿意相信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也不肯花精力、时间去了解真相。
    许默那件外套脏了,他抱着夏竹离开时直接将其扔进垃圾桶。
    林牧则见了,忍不住调侃他这人的洁癖程度令人无法苟同。
    许默不置一否,抱着夏竹大步流星走出饭店。
    泊车小弟将车开到饭店门口,许默眼神提醒对方打开后排车门,他则搂紧怀里的夏竹,小心翼翼将她平放在后座。
    夏竹睡得深沉,丝毫没有被许默的动作吵醒。
    安置好夏竹,许默又去后备箱翻出一条毯子盖夏竹身上,轻轻阖上车门,接过泊车小弟递过来的车钥匙,往他兜里塞两张小费,许默绕过车头钻进驾驶座驶离饭店。
    走到半道,文琴的电话毫无征兆地打过来。
    这个点打电话,时间说不出的巧妙,他想,总不至于是打过来嘘寒问暖的。
    手机连上车载蓝牙,许默食指指腹轻轻滑动屏幕,接通这道来路不明的电话。
    刚连线,文琴夹着怒火的声音便响彻整个车厢:“你在哪儿?”
    许默回头瞥一眼后排闭紧眼皮、微皱眉头的姑娘,刻意调小通话音量,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两分:“石景山这边,怎么了?”
    两个小时前,文琴收到介绍人发来的信息,说两小辈确实不合适,这次就当交个朋友。
    对方措辞极其委婉、体面,文琴却从中窥探出几分见不得光的东西。
    犹记得那次她随先生许代山去参加某文坛大佬的生日宴,席间一位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富太太一直拉着她笑容可掬地唠家常,她也做足了戏,陪着人演了一出你来我往的好戏。
    聊到尾声,那位豪门太太终于说出自己当晚的意图,原来她有个侄女刚从美国留学归国,正好适婚年龄,家世样貌、性格脾性样样不错,这趟是专程带她出来见见世面的。
    见世面是假,找适宜的对象是真。
    几个月前那位太太曾在一篇财经新闻里留意到许默的身影,私下多方打听发现他来头不小,悄咪咪把人给定了。
    文琴只远远瞧了眼富太介绍的姑娘,觉得那姑娘样貌不错,回去就促成了这次相亲。
    没曾想,这事儿居然吹了。
    难不成有人从中作梗?
    文琴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决定找许默问个清楚:“那姑娘没看上你?按理说不应该啊,你是不是故意给人留了不好的印象?所以人一回去就跟介绍人说你俩不合适。”
    许默被文琴的话逗得忍俊不禁,他将车停在辅路边,松开安全带、关掉蓝牙,拿上手机推门下车。
    他站在辅路旁的路灯下,手机贴在耳畔,半垂着眼皮,面带虔诚地聆听文琴的教诲。
    脱了外套,他身上只剩一件白衬衫,下摆扎进腰带,风一吹,后背鼓起微微的弧度,跟背后的电线杆似的。
    电话里文琴说个不停,无非是疑惑为什么相亲突然没了后续,照理说许默这样的条件不应该,吐槽到最后文琴突然护短,说这姑娘真没眼光,居然看不上他。
    许默听了几句,轻描淡写揭过文琴的怒火:“我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人姑娘拒绝我多正常。”
    “也就在您这儿,我是个顶好的人。可人姑娘也有自己的标准,我没达到可不就被淘汰了。”
    “再说,这世界上除了姻缘,有的是乐子,何必这般执着。要真没那个缘分,不如虚度光阴来得痛快。”
    他身高腿长地站在马路边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他却一个眼神都不肯吝啬,只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留心车里的姑娘。
    怕她在里面待久了缺氧,许默特意没熄火,还降了小半截车窗透气。
    文琴听他说话没个正行,下意识纠正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婚姻怎么能拿来随便取乐。这次没看上就算了,我再给你寻几个合适的姑娘。”
    “快三十出头的人了,也不小了,早该考虑考虑个人的终身大事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嫁给你前小姨父了。”
    许默见文琴还不肯罢休,人站在马路边,眺望远处车流如织的主干道,故意调侃:“妈,您这是何必呢。”
    “您要真想我结婚,要不您去把周娆找回来,我保证明儿就去民政局登记。”
    “反正都要结,找谁不是找?”
    电话那端的人毫无征兆安静下来,倒显得背后的火锅店格外闹腾。
    估计今天新开业,老板不知道在哪儿请了鼓队、唢呐师,七八个人在店门口排成一排闹闹哄哄地打鼓、吹唢呐,年轻老板接过员工递过来的剪刀笑容满面地剪彩。
    老板刚剪断喜庆的红绸,一旁等待的员工便捏着打火机,探头探脑点燃鞭炮,而后捂住耳朵跑得远远的。
    鞭炮噼里啪啦炸碎,许默虽然隔了一排绿化带,却总觉得炮竹炸出来的黄土扑到了他小腿。
    电话还在通话中,文琴耐着性子听完许默那头的动静,接了他上句话:“既然找谁不是谁,非得是周娆?”
    许默没想到被反将一军,他本意是不想文琴多插手他的私人生活,没想到她脑子转得这样快,一下子堵上他所有后话。
    通话中断,许默抬起下巴望望头顶灰蒙蒙的天,无声叹了口气。
    重新坐进车里,许默启动引擎、踩下油门往海淀区走。
    刚上主道路,驾驶座的椅背突然趴了一个人醒,许默吓一跳,歪头一看,结果对上一张半醉半醒的脸。
    姑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哪儿算不上一句“倾国倾城”。
    中途醒过来的夏竹慢慢扯掉身上的毛毯,手撑着皮座,挣扎着坐起来。
    她抓了把凌乱细碎的头发,掩饰住眼底的清明,故意趴在驾驶座椅背,迷迷糊糊问他:“我怎么会在你车里?”
    许默单手稳着方向盘,侧身从扶手箱里翻出一瓶苏打水递给夏竹,轻描淡写解释:“刚在饭店碰到你喝醉了,顺路载你一程。”
    “回大院还是?”
    夏竹接过苏打水,有意扫了眼瓶身,见是白桃味的,她唇角微微翘起,拧开瓶盖喝了两口,报出山头:“送我回公寓吧,地址定慧寺瑞新里小区8栋801。”
    许默顿了顿,捡起丢在扶手箱的手机递给夏竹,麻烦她打个导航。
    夏竹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手心已经触到一抹温凉。
    没等夏竹追问密码,许默及时补了句:“密码六个零。”
    夏竹咽下喉咙的水,闭了闭眼,脑袋撑在椅背,手指摁亮屏幕,输入密码,页面还停留在刚刚的通话页面,夏竹默不作声退出,搜索到高德地图的图标,点进去输入地址。
    手机物归原主后,夏竹身子往后退到安全区域,她坐在宽敞的后排,手指捏着搭在边上的毛毯,细腻、柔软的手感令她爱不释手。
    低头扫了眼标签,才发现这条毛毯的来历有点意思。
    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是某奢侈品牌的晚宴定制。
    二十来分钟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车厢寂静无声,夏竹酒意没完全清醒,刚喝了口苏打水将胃里的恶心压了压,她这会儿随手捞了个抱枕抱在怀里,手撑着下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开车的人身上。
    见许默左手手肘搭在车窗,手指摁着眉心,右手稳稳扶着方向盘,姿态说不出的随意,夏竹想起几分钟前的那通电话,想到他站在马路边神色懒淡地跟电话里的人耍赖皮:“反正都要结,找谁不是找?”
    夏竹沉寂良久的心脏陡然恢复跳动,那感觉好像已经被科学家证实了是“休眠火山”的火山,结果突然在某一天再次迸发出骇人的力量。
    那一刻,她生出强烈的错觉,似要将所有错乱的、乱码乱序的事儿重新修正。
    趁着酒劲,趁着来之不易的勇气,趁着对方处在措手不及的状态,夏竹忽然凑过脑袋,身子趴在椅背,试探性地问:“你说反正最后都要结,找谁不是找?那我可不可以问,我也行?”
    第12章
    北京的夜晚璀璨又安静,暖黄灯光落在国槐树上,树影斑驳、细碎,马路上车流如织、行人匆匆。
    提起北京,总会有无数画面、细节从书里、电影里、歌词里慢慢堆叠起来。
    有人说——
    长安街的故事,一年又一年。
    还有人说——
    北京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这座城承载了多少人的理想,圆满了多少人的美梦,又发生了多少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
    夏竹双手趴在车窗,偏枕着脑袋,闭着眼静静感受楼与楼之间穿堂而过的风声。
    耳膜里灌进清风,横冲直撞地钻到心窝,仿佛雁过惊起湖面,掀起一浪浪的波涛,留下无法平静的人。
    十分钟前,她鬼迷心窍问出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便后了悔,只是覆水难收,很难再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含糊过去。
    她只能将错就错,故意眨了眨湿漉漉的杏眼,装作“醉了”的模样,告诉他,今日所言全是醉话,不做数。
    开车的人缄默不语,侧脸轮廓印在后视镜里,迟迟没有回她一言半语。
    夏竹以为风声太大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心存期待的同时附着一丝还有余地的庆幸,不曾想路过下一个红灯,许默竟然将车稳稳停在路口,侧过身情绪不明地看一眼她,声色平和地跟她解释:“我刚跟文老师闹着玩儿的,还没到那地步。”
    “近两年我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拒绝得格外含蓄、体面,叫人听不出半点差错。
    夏竹杏眼里汇聚的星光慢慢破裂成渣,尊严掉一地的情况下,她竟也能淡定地扯扯嘴角,满不在乎地回绝:“我也是开个玩笑。你放心,我嫁谁都不会嫁你。”
    “毕竟,这北京城里,有的是人想娶我。”
    她邪性地笑了下,手心攥着一角毛毯,梗着漂亮修长的天鹅颈面色冷淡地望向窗外,恰好路过301医院,夏竹悄无声息地转移话题:“我只是看你今天相亲被拒,想着安慰一下你。”
    说罢,夏竹认命提醒:“就停这儿吧,我进去看看姥姥。今天麻烦你了。”
    不给许默回应的机会,夏竹说完就丢下毛毯,歪过头面向窗外,留给他一个绝情的后脑勺,拒绝再交流。
    金融行业有挺多黑话,面对如今的情形,许默只想到了两个词——long / short 。
    long 和 short 指预计将上升或下降,分别用来表达对某事感觉不错,或者感觉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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