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大将军是软柿子啊。”太子道。
    刘彻觉着这话好笑,打的匈奴毫无招架之力、匈奴单于王恨不得挫骨扬灰之人竟成了软柿子。世间还有比此事更可笑的事吗。
    “父皇可知民间百姓如何评价舅舅?”
    以前刘彻不在意,此时很好奇,示意他说来听听。
    “内敛,低调,与人为善。”
    刘彻想了想,差不多:“然后呢?”
    “人善被人欺啊。”
    刘彻不禁提醒儿子:“你舅是大将军,位列三公之上。”言外之意丞相见了他也得见礼。
    太子:“二舅风头无两之时,汲黯都敢在他面前表现的十分倨傲,舅舅不与之计较,在外人看来他确实很好欺负。何况如今有个冠军侯同他分庭抗争。”
    刘彻不禁说:“什么跟什么?去病是他外甥。”
    “在别人看来并非一家。大将军代表四十岁左右那一波人,冠军侯的拥护者三十岁左右,两代人哪能和谐共处。”
    刘彻张口结舌:“……外人这样认为?”
    “对啊。大将军不如以往,自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找上卫伉。”太子问他,“世人称长姊为‘卫长公主’,称孩儿为‘卫太子’,父皇应当有所耳闻吧?”
    刘彻自然知道,馆陶活着的时候世人称其“窦太主”,“不可吗?”
    “卫伉因孩儿被刁难,孩儿能装不知道吗?”
    刘彻懒得听他废话:“所以呢?”
    “孩儿要不是太子,李陵今日不止毁容,还得留下一条手臂!”太子稚气未脱的小脸很是严肃,刘彻被他毫不掩饰的杀气吓一跳。刘彻连忙搂着儿子的肩哄劝:“心里有气找人教训他一顿便是,何必亲自动手。父皇跟你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后别人再找上卫伉——”
    “陛下?”
    刘彻皱眉,很是不耐烦:“何事?”
    “冠军侯来了。”小黄门吓得不敢进来。
    刘彻抬头,霍去病在殿外,刘彻抬抬手,霍去病大步进来,看到太子,他脚步一顿,又继续上前:“你倒是乖觉。”
    刘彻是个极聪慧的帝王,四十多岁精力旺盛,远没到老糊涂的地步,愣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你知道了?”
    “东市都传遍了。太子殿下剑术无双,打的飞将军之孙毫无还手之力。”霍去病忍不住阴阳怪气,“你还知道向陛下坦白?”
    太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不早点坦白我不就被动了?”
    霍去病握紧拳头,刘彻见状又劝他消消气,令殿内宦官看座。
    “他们要跟你切磋你就出去?你还是太子吗?”霍去病坐下就问。
    刘彻想笑:“今日这事不怪据儿。”没提世人觉着卫青好欺负,不然以霍去病的脾气前脚出宫后脚就得直奔李家收拾李陵。他只说李家子弟心中有气,用卫伉引他出去。
    霍去病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此事另有隐情:“卫伉蠢吗?给他下战帖他就应?”
    太子:“事发突然,伉弟又是首次遇到这种事,人走了他才意识到应当拒绝。来的路上我同伉弟说了,以后有人找他,就直接反问,你谁呀?你要切磋我就跟你切磋,你配吗。”
    霍去病不禁说:“就应该这样回!”
    太子转向老父亲,刘彻颔首:“吾儿做得对。”
    “所以没有以后,父皇不必担心,表兄也不必担心。”
    霍去病:“我听闻李陵弓马娴熟,又比你虚长六七岁,他握剑的时候你才出生,你也不怕技不如人。”
    “年长又能代表什么?”太子好笑,“你一战封侯的时候,除了赵破奴,哪个不比你年长?李广比舅舅父亲年长,他手刃过匈奴小王吗?”
    李广若能手刃几名匈奴小王,世人也不至于感慨“李广难封”。太子烦李广其中一点就是李广的战绩之一,驻守边关时杀了几十名匈奴人,而那些人只是匈奴普通士兵。匈奴全民皆兵,也可以说是匈奴平民,还是已经投降的匈奴平民。
    刘彻闻言想笑:“看来你真讨厌他。”
    “满朝官吏还有第二个像他心胸狭隘又自以为是之人吗?”太子问。
    刘彻细细过一遍,好像没了。
    心胸狭隘之人不少,张汤睚眦必报,主父偃有仇必报,而前者认为他该当丞相,非御史大夫,也不曾明示过刘彻。最多希望天子同他心意相通。后者在边关辛苦多年,回到京师被刘彻打发回家,也没敢请求为帝王分忧。以前李广因全军覆没被贬为庶民,也敢上书自荐。身为天子的刘彻一度很佩服他的勇气。
    太子:“孩儿身为太子自然不屑同死人计较。可他孙子却不安分。不收拾他,满朝官员还不得以为孩儿是个软柿子?”
    霍去病点头:“这倒也是。”
    刘彻松开儿子:“好了,不生气了。其实他想同你切磋也不算自不量力。世人又不知道连你二舅和表兄jsg也是你手下败将。”
    霍去病忍不住辩解:“我只是不如他身体灵活,不如他剑法飘逸。”
    “怎么不说你比据儿大十多岁?”刘彻反问。
    霍去病想给自己一大嘴巴子,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是个儿奴,跟他争什么,“臣还有事。陛下,臣先行告退。”
    刘彻抬抬手。霍去病起身又不放心:“太子,以后——”
    “知道了。”太子头疼。
    霍去病给他个眼神,仿佛说,下次被我抓个正着,我再跟你算总账。
    可惜冠军侯的愿望要落空了。
    太子先朝李陵手背上抽一下,接着挑开他的剑,行云流水轻松写意的一幕很多人都看见了。这次世人无法再怀疑传言有误或夸大其词。是以长安最有名的剑客也不敢大放厥辞要同太子切磋。
    世家子弟也不敢欺负卫伉。因为世家子弟消息相通,他们知道太子为何跟李陵对上。赢了太子或许可以让未来天子另眼相待。万一被未来天子打的落花流水,未来天子以后敢用他吗。朝中又不缺像李陵这种不上不下之辈。二公主夫君吴蛮子同李陵年龄相仿,早已凭军功封侯。霍去病麾下也有很多同李陵年龄相仿之人,这些人不止骑射与他相当,还比他有经验,个个上过战场。
    除非其有大将军和大司马的领兵天赋。然而如今没有匈奴可打,如何证明这点。
    太子护表弟,不等于太子表弟无能。卫伉也有同窗好友以及同僚,其同僚不知太子同李陵对上是因为他,因太子剑术精湛,同僚就好奇他身为太子表弟剑术如何。
    晚上回到寝室,卫伉掰几个细长树枝与同僚切磋。卫伉的同僚几乎跟他一样凭门荫入仕。不是每个人都是霍光,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金日磾的幸运,多数凭门荫入仕的公卿勋贵子弟资质平平。卫伉现在的剑术是刘据耐心教的,骑射功夫得前匈奴小王金日磾亲传,所以打他同僚跟玩似的。旁观的同僚还没看清楚,同卫伉切磋的人的树枝就被卫伉敲掉。这一招就是太子挑李陵那招。
    卫伉不如太子剑法飘逸,但足矣令没有看过太子同人切磋的侍中、郎官们大为震撼。
    同卫伉切磋的人好一会才意识到他输了,他攥着卫伉的手臂前后打量,看起来没比他多长一根手指,或比他长一寸啊。
    旁观的人中有人听说太子教训李陵是因他要跟卫伉切磋,太子嫌他以大欺小。此人一时不知该同情李陵,还是该替李陵感到庆幸,幸好他没同卫伉切磋。不然他的剑被比他小八九岁的卫伉挑掉,李广能气得活过来。
    二月二十四日,休沐,侍中郎官们回到家中,同卫伉切磋的那位不禁同家人感慨,卫伉并非不像大将军,长平侯府也非虎门有犬子,盖因大将军非寻常人也。
    大汉立国近百年,多少位英勇将军,前三位舅甥二人独占两席。可怕的是舅甥二人一个四十出头,一个才三十出头,还没到评其毕生功绩的时刻。
    倘若过几年匈奴卷土重来,或者周边小国亦或者哪个藩王脑袋驴踢了试图谋反,陛下令大将军和大司马分别带兵,届时再论将军战功,高居榜首的不是舅舅就是外甥。
    卫伉同僚家人觉着他夸张,然而细细一数,凭二人首次出征,一个直捣龙城,一个勇冠三军,就能把大汉立国以来大半将军比下去。
    卫青和霍去病生活在长安百姓身边,百官甚至知道卫青眼角有几道皱纹,是以不觉着他高不可攀。卫伉同僚的家人没上过战场,以前听人谈论战场上的事觉着很容易。可跟过往的将军一比,不得不发自内心感慨,二人当得起大将军和冠军侯。
    此刻太子却不如卫伉的同僚清闲,还有心思跟家人聊功绩。太子堪堪用过早饭,太常亲自带着礼服过来,请太子试穿,但凡有一丝不妥都要重新改过。
    织女定下太子加冠礼日穿的衣服鞋袜,连配饰都反复确定之后,就带着衣物同太常一行离开,端的怕太子宫的男人们笨手笨脚把衣袍弄皱了,或刮花了发簪等等。
    太子长舒一口气,瘫在榻上,十四五岁的小黄门举起小小的拳头:“殿下,奴婢给您捶捶背?”
    太子回头,这个小黄门去年还跟十来岁的孩子似的。自打他到太子宫,厨子爱做新菜,经常叫他试,他脸上有了婴儿肥,肤色好了,个头猛蹿,跟一年前判若两人。春望很是挑剔见着他都忍不住夸一句,水灵。太子不得不感慨老父亲眼光独到。
    太子身边这些年不断添人,男子打韩子仁和吴琢起,女子打枇杷之后就没有丑人。
    “太常他们太吵,你们也出去吧。”
    两个小黄门退出去。韩子仁和吴琢送太常等人出去,回到正好碰到二人出来:“殿下怎么了?”
    “殿下想静静。”
    韩子仁令宫人做事轻点。
    太子趴在榻上一会禁不住犯困,赶忙坐起来,此时可不能睡。太子找出钥匙打开上了锁的衣柜,这柜中放满了太子前世师妹送的配饰。
    太子挑出一套做工花纹较为稳重、他十年后才适用的首饰前往宣室殿。
    离太子行冠礼的日子近了,刘彻也越发繁忙。
    很早以前男子行冠礼是在宗庙举行,乡野小民没有宗庙也会认真对待。自打战国秦末礼乐崩坏宗庙毁的毁破败的破败,许多世家也只能在家中行冠礼。
    这些年百姓日子好过,宗庙经过修缮可以举行加冠之礼,世家再次选择在宗庙中行冠礼。但这点不适用于皇家。皇家高祖庙、文皇帝的顾成庙,以及孝景庙,皆可举行加冠之礼。皇家还有供奉刘家先祖的太庙。按照民间规矩该在太庙举行。
    秦汉以前无太庙,或许有,但查不到记载,没有先例可循可为难死太常了。太常不知怎么选,又不敢擅自做主,索性提议不如在高门殿为太子行加冠之礼。
    太常之所以敢这样提议盖因天子加冠一切从简,甚至没有邀请亲友姊妹观礼。
    民间男子行冠礼是由德高望重之辈为其加冠。冠礼结束男子要去拜见父母,会见兄弟姊妹亲友。若是能得天子特许,加冠这日可以进宫拜见公卿大夫以及天子。
    倘若刘据生在民间,该由其二舅大将军卫青为其加冠。太常是知道天子多么疼儿子,不敢表示由皇帝加冠不合礼仪。既然已经不合礼仪了,那也不必在宗庙。
    太子举行加冠之礼之日早已定下,按礼也该由术士拟定观礼名单。这一点是以防有人生辰八字或生肖同太子反冲。刘彻认为他乃天子,他儿子乃未来天子,无需惧怕任何人。
    术士要宾客生辰八字那日太常也在,他心里犯嘀咕,陛下此时又不迷信了。太常很是怀疑,陛下迷信是按需求来的。他需要的时候迷信,他不需要的时候天老大他老二,地上唯吾独尊!
    太常只能把公卿大夫以及皇家亲戚名单全递上去。公卿大夫不能凭喜好选,亲戚可以。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年初五那日去东宫找太后正是听她们夫君提过,可以邀女眷观礼。
    刘彻毫不客气地把两人划掉。刘彻本想把卫孺划掉,可公孙贺和公孙敬声以及卫家人都到了,就差她一人,倒显得他小肚鸡肠。
    太常从太子宫出来就找天子要宾客名单。太常走后三辅之一左冯翊请旨戒严。刘彻最终确定在高祖庙为儿子加冠。高祖庙在长安城内,未央宫和长乐宫中间直北方向,冯翊府附近,那么高祖庙周围自然由冯翊府管辖。
    冯翊府衙役通知周围百姓,早日准备好米面油粮,该办的事早点办,过两日不许随意走动,长安百姓顿时确定在高祖庙举行加冠之礼。
    刘彻之所以舍弃位于皇城外的太庙,盖因一个人闲着没事瞎琢磨,太庙周围多是农田,此举很像偷偷摸摸锦衣夜行。高祖庙位于长安城最北,无论从东城门入,还是从西边城门入,都得穿过大半个长安。绕着城墙从北边城门进入不在刘彻考虑范围之内。
    京兆尹府位于长安城中,无论从哪边城门都得经过京兆尹管辖区。左冯翊走后,京兆尹前来请示天子,路线有没有改动。刘彻回答没有,京兆尹回去就令府衙通知沿途百姓,过两日不可随意走动,胆敢乱闯者,格杀勿论。
    消息一出,长安城中百姓顿时知道天jsg子御驾穿城而过。这次倒是没人抱怨天子扰民。如此盛大加冠之礼,大汉立国以来首次。这一日皇亲国戚集体出动,只是看看这些人的车马随从也值了。
    京兆尹走后,刘彻终于可以歇歇了,又听到脚步声。刘彻拧眉,看到儿子也烦:“你又来做什么?今日没有奏章。”
    太子屏退左右,把小小的檀木盒递过去。刘彻颇有些心急的打开,“乌簪?金丝乌冠?这是送给你的?可是朕已令人准备好了。”
    “父皇不觉着孩儿用这个像小孩偷穿长辈的衣裳?”
    太子一身嫩黄长袍,春天的颜色,而他相貌仪态俱佳,广袖袍衬得他潇洒飘逸,宛如一枚小仙童。这样的太子戴上乌簪确实显得不伦不类。
    “不后悔?”刘彻问。
    太子摇头。
    刘彻突然意识到不对:“你又出去了?”
    “这不是重点啦。”太子笑嘻嘻撒娇。刘彻好气又好笑:“朕就看你还能逍遥几日。”
    太子心说,潇洒一日是一日。
    “此乌簪似玉非玉,坚硬如铁,父皇也可以用来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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