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是最早确定的店员之一,她住在街道的一条巷子里, 舅舅家和阿晶姑姑家是同一个村的, 算得上同乡。她生来一张娃娃脸,让人觉得亲近, 做事伶俐、认真,只是不太爱说话。除了招聘时的几句例行公事的对话,陈兰君与她并没有太多交谈, 这次主动来找话聊, 是件极为稀奇的事。
    餐厅里已无客人,另外一两个店员正往外走,阿晶与赵宏在小库房盘点食材, 橙红灯光昏昏,只照着陈兰君与阿桃的影子。
    陈兰君将餐盘放好, 问:“工资你放心, 你做了几天的事,我就会给你开几天的钱。但是——我可不可以问问, 你的打算是什么?”
    阿桃看了看左右,不安地掰着手指,犹豫要不要说真话。
    过了一会儿,阿桃细声说:“陈总,你也听说了香江开关的消息吧,我……我想要督卒!只要搏一搏,过了这一关,我的生活就完全不同了!”
    所谓“督卒”,是当地的一种隐语。卒是象棋里的卒,一旦过河,就有去无回,再没有回头路。也不知是谁首先将这个词用在从内地到香江这一事上,竟然奇异的很契合。
    阿桃继续说:“就像大陈总一样,到时候我衣锦还乡,一定不会忘记陈总的恩情的!陈总,你说对不对。”
    这个姑娘的眼睛闪动着一种憧憬的目光,她是想让自己肯定她,陈兰君想。
    然而陈兰君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她心里头稍稍有些乱,沉默了片刻,只是微微皱着眉,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说不好。”
    阿桃微微有些失望:“那……陈总你不会去告发我吧?”
    陈兰君摇摇头:“这并不是我的义务。”
    她将纸笔从抽屉拿出,按时间算了算阿桃应得的薪水,数了37元面额的钞票递过去。
    “你数一下,有没有错。”
    阿桃将钞票攥得紧紧的,连声说:“谢谢,谢谢。”
    她转身欲离去,陈兰君轻轻喊住她:“我是希望你有个好前程的,还有,一定要注意安全。”
    阿桃那张娃娃脸上绽放出笑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
    到了第二天,阿桃没来上班。
    阿晶左等右等不见人,微微变了脸色,偷偷与陈兰君讲:“阿桃她是不是督卒了?”
    陈兰君看了一眼外头,今日天气阴沉沉的,起风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陈兰君答非所问
    阿晶也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失神。
    陈兰君忽然说:“如果你有想法,请一定告诉我。”
    阿晶叹了口气:“我奶奶在这里呢。”
    陈兰君点点头,又去侧敲旁击了一番赵宏。旁人她没有立场管,可这两人是她带过来的,思想动态得牢牢把握清楚。
    赵宏也很坦率:“真想走,那时候我就跟你姐一起了。可我阿妈……反正我不能牵连她。”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阿晶和赵宏的回答,陈兰君微微松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香江“即放即捕”的消息,又或许是因为糟糕的天气,今日梧桐餐厅的客人并不多,算得上寥寥。
    陈兰君便留赵宏在店里看着其他店员,自己和阿晶一起,骑着月租的自行车往阿晶姑姑家所在的南风村去。
    *** ***
    “这两天谈办厂的事,恐怕不太合时宜。”阿晶姑姑端上两碗番薯糖水,犹豫着说,“香江的那个消息,你们听说了吧?”
    陈兰君点点头。
    阿晶姑姑坐下来,说:“若放在前些天,你提在村里建厂的事,那大家肯定是很欢迎的。但因为那个消息,现在大家还是有些……嗯,心不静,我个人感觉现在不是个提建厂的好时机。”
    阿晶听了,点点头附和道:“确实,我们餐厅那个阿桃,姑姑你记得吗?”
    “就是那个老钟家的外孙女?”
    “对,就是她。”
    阿晶说:“今天她没来上班呢!也没请假,我怀疑她是不是督卒了。”
    “那还真有可能,我回头去老钟家打听打听。”
    姑侄两个闲谈,陈兰君捧着番薯糖水,喝了一口,淡淡的甜味。她抬头,说:“还是要麻烦姑姑带我去问一下,看哪里合适办厂,条件如何。”
    她和那位银行的蔡行长有约,不管如何,先要把这一件事做好。陈兰君预备做一份更详细一点的商业企划,用来描述她贷款之后的计划。
    阿晶姑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等喝完糖水,便带着陈兰君去找村长。
    “哦哦,是想办厂是吧?这个我们自然是欢迎的。”村长显然是考虑过招商引资的问题,因此很熟练地便说了哪处地方适合做厂房。
    “那边有三四间屋,挺宽敞的,我带你去看看。”
    去的路上,有一个村民和村长打招呼,听说陈兰君一行人是想咨询在这里办厂的事,便有些急促地问:“真的会建厂吗?招工吗?工资会有多少?”
    这一连串的问题,陈兰君都不好立刻作答,只是笑笑:“还在筹备中。”
    旁边走过来一个村民,大声说:“就是真建好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每个月几十块,哪里比得上别人几百块。”
    这话一听就是意有所指。
    阿晶姑姑悄悄在陈兰君耳边说:“这个就是阿桃他们家的人。”
    村长瞪起眼睛,说:“什么话!我劝你不要打什么歪主意,现在山边巡逻人都多了好几倍呢。”
    那人“哦”了一声,还是不服气,便阴阳怪气地说:“哎,还是有些人命好,生在有金山的地方。哪像我们,一辈子都赶不上咯。”
    陈兰君淡淡扫了他一眼,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事也不是绝对的。”
    那人嘟囔了一句“疯话”之类的,摇着头走了。
    陈兰君也不在意,依旧去做她应当做的事,将场地一一看过,把条件记录好,最后汇编成一份商业企划案。
    她伏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得工工整整。
    末了,望着那份企划案发呆。
    想起几句诗,是从课本上或者什么杂书上看见的。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一条”
    “从那一刻起,一切的差别就已铸就。”
    第52章
    与蔡行长约的时间是上午。
    繁忙的早晨, 办公室外一个工作人员在耐心解释兑换香江币的规则。陈兰君将一叠手写的商业企划书递上,盯着办公桌发呆。朱红色漆已磨至发白,露出里面的木胎。
    银行家也没有余粮呀, 陈兰君想。
    纸页翻动,“哗”一声响, 蔡舒云抬起头,将目光从笔锋尽露的白纸黑纸转到眼前过分年轻的女孩身上。
    “陈总, 其实我很好奇, 你为何坚持在这边贷款办厂呢?尤其是在当下的情况。”
    蔡舒云的语气有些微妙:“依照令姐的经历,与陈总的本事,香江或许更有前景。”
    能说出这话,看来蔡行长这两天也没闲着, 一准是仔细调查了一遍陈兰君的背景。
    “没法呀, 我不擅长游水。”陈兰君说。
    蔡舒云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陈总真幽默。”
    怀揣“督卒”想法的人, 练习游泳简直是必修课。练好游泳好上岸。毕竟,走水路要游过一段海湾,水急浪高, 还有鲨鱼出没, 水性不好的压根不可能游过去。
    陈兰君么,虽然勉强称得上会游泳,但游不长, 游不了多远。
    皆因小时候有一次在家乡的河里游泳,不小心被水草缠过一回, 虽然姐姐及时将她托了起来, 但也呛了好几口水,很难受, 从此不再愿意费心学游泳。
    陈兰君微微含笑,说:“其他的原因,也许在于我有自信,眼前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若能抓住这股东风,那我的成就,绝不会比去香江差。”
    从务实的角度来说,现在的香江,已非几十年前适于制造商业传奇人物的环境。如今的香江,经济已得到极高的发展,与此同时,占据金字塔顶端的那一群人大体上已经固定。后来者想要进去分一杯羹,是很难的。
    而内地,则是一条崭新的赛道,因此拥有无限可能。此后二十年,各种白手起家的传奇故事将会陆续上演,陈兰君不想错过这一场盛宴。
    她将这一番想法简要地叙述了一遍。
    蔡舒云听完,思考了片刻,笑着向陈兰君伸出一只手:“祝愿我们一起赶上这股东风。”
    “你的贷款,得到批准了。”
    从银行走出,陈兰君的嘴角就没撇下来过。
    整整三万港币啊!
    一瞬间腰杆子就粗了。
    她微笑着走在路上,心里开始计算起这笔贷款的用途。
    重头戏是方便面生产设备的购入,万把块钱,应该能弄来一套二手的旧的生产线。
    房租倒是不多,工人的工资和奖金也需考虑考虑如何给最合适。
    一路微笑着,走回梧桐餐厅,连布鞋上溅了泥水也不在意。
    “阿晶,你猜猜我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陈兰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餐厅,却见阿晶和几个服务员沉默着,各自做各自的事。
    阿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一见陈兰君回来,阿晶就奔过来,哽咽着说:“阿桃出事了。”
    陈兰君的笑容立刻消散了。
    阿桃没能游过大海。
    她死了。
    海边的一个公社,专门的捞尸佬这些天很是忙碌。清晨睁眼,去海边查看,拉上来一具身体,整理好埋好,可领劳务费十五元。
    今天拉上的一个不幸的年轻人,是阿桃。
    南风村里,阿桃的家人哭声震天。
    一声又一声的哭喊,仿佛乌云一样,压得陈兰君很难受。
    那张年轻的娃娃脸前几天还在对她微笑,然而现在,已经不见了。
    “二妹,这也是命。”听闻消息后赶来的陈凤君,伸出双臂将陈兰君抱在怀里,安慰她说,“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兰君把脸贴在姐姐温热的臂弯里,问:“姐,你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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