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寒窖冰着,喉咙却火热, 仿佛被滚水熬着, 气血翻涌,恨不能立刻喷出一口烈血烫死他。
    裴池深吸一口气, 带点电流, 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又沉默下去。
    就在雪烟不耐烦要挂断时, 又忽然迟疑出声:“雪烟,你最近……还好吗?”
    雪烟听见他的声音发抖,讽笑一声。
    “裴池, 你问这话不讽刺吗?黄鼠狼给鸡拜年?”
    裴池艰难地重复一遍:“……你好吗?”
    雪烟没说话。
    他自顾自继续,语速很快,像害怕她挂断电话,要在有限的时间把所有话都说出来。
    “你放心, 我不怎么好, 每天煎熬得生不如死。退学之后, 我就来到了北枝市,找了份散工, 浑浑噩噩的, 好像只有过成这样, 我心里才会好过点。”
    “……”
    “我在cmo考试点旁边租了个小单间,经常出门, 能看见一大批学生过来考试,各种各样的,下半年又是新的一届冬令营,我总是会想起我们参赛那几天……”
    雪烟愤怒地打断他:“别提以前,我觉得恶心。”
    他瞬间寂静下去,她最简单的一句话,是最深重的刺激,仿佛隔空被她甩了个耳光,心里无法言喻的惊痛难堪。
    他何尝不清楚,最廉价的四样东西,一贫如洗的温柔,卑鄙无耻的真心,覆水难收的痛悔。
    以及姗姗来迟的歉意。
    裴池转移话题,又问:“你收到钱了吗?”
    雪烟莫名:“什么?”
    裴池迟疑两秒,说:“我前两天托叶才英,用支付宝给你转了钱。”
    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早被她拉黑,虽然叶才英说过,怕被她拒绝,已经用支付宝把钱转过去了。
    但他日日夜夜想着她,克制许久,终于没忍住,借着这个蹩脚的理由,鼓起勇气来联系她。
    雪烟皱起眉,迅速翻了下支付宝。
    一周前,居然真的有笔万元入账,但她没开通消息通知,完全不知道这事。
    “这算什么?补偿?”雪烟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裴池,你别恶心我。”
    裴池没生气,“钱不多,你收下吧,你不是还要上大学?”
    “用不着你操心。”雪烟下意识说:“我没钱,陆京燃会养我。”
    裴池沉默两秒,说:“我知道。”
    陆京燃将她照顾得很好。
    他听她说话的语气,很难把她和过去那个自卑怯懦的雪烟联系在一起。
    不到两个月,她像焕然一新,比以前自信有力量。
    蒙尘时就被黑暗现实打碎的那根傲骨,在陆京燃无限温柔的呵护下,她鼓起勇气,抽抽噎噎着将碎骨头一块一块拼接起来。
    她变得更加耀眼了。
    雪烟在屏幕上敲几下,平静道:“钱转回给你了。”
    裴池心底一紧,攥紧手机,怕她挂断,近乎急切道:“你收下吧,我求你了,这样会让我好过些,就当我给你和陆京燃以后结婚的……份子钱,我求求你,好让我的日子过得比较心安。”
    这话说得实在可笑。
    雪烟抬眸,盯着窗外夏日的无限生机,合上辅导书,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唇角一勾,竟然隐约有点陆京燃身上的气势。
    那眼神,像黑色月亮。
    “凭什么?”
    裴池呼吸一滞,说不出话来。
    雪烟抬眸,神色渐渐冷了下去,柔嫩的指腹狠狠抵着桌面,微疼,皮.肉紧绷的触感,是报复后的快.感。
    “裴池,以后不要转钱了,不要再联系我,更别来找我,我怕脏了我的眼。”
    “……”
    “这辈子,你都别想得到我的原谅。”雪烟眼尾扬起,竟然轻声笑了,一字一顿道:“裴池,你要好好活着,我祝你长命百岁,余生都活在悔恨的深渊里。”
    这大约是她,这辈子说过最狠的话。
    裴池呼吸僵硬起来,坎坷扭曲得像一台年老失修的机器,滋滋地发着刺耳的呻.吟声。
    他艰难地呼吸着,说话的声音很低,万念俱灰地钉着她问:“……你就这么恨我?”
    裴池,我恨不得你去死。
    雪烟愤怒地咬着唇,想说出这句刻薄的话。
    但跟他计较,雪烟又觉得掉价,喉咙深深一咽,竟然落回了肚子里去。
    她迅速挂断了电话。
    ……
    电话传出冰冷的“嘟嘟”声。
    裴池无力地垂下手,喉结上下滚着,深深低下头,眼底尽是猩红。
    搭在栏杆上的手指抽搐一下,握着的冰激凌被他掐得碎裂,悄然坠落,跌进滚烫的地板上,袅袅蒸腾出一股冷雾,散在沉默的空气里。
    裴池幽暗沉郁的眼神动荡,嘴角向下平拉,各种复杂情绪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手上残留的冰激凌化开来,像他的人生一样腐化溃烂。
    “哥哥,你手不冷吗?”
    脚边忽然有一道稚嫩的童音。
    裴池侧过头,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蹲在地上抬头看他。
    他第一次见到雪烟,就是她现在这个年纪。
    那时候的雪烟,父母得体,家庭幸福,是邻居嘴里“别人家的乖小孩”。
    成绩优异,性格开朗,更是懂事得让所有人都心软,见到谁都笑靥如花,甜甜地喊“叔叔阿姨好”。
    他厌恶这种天真无邪。
    因为他拥有不了这样的幸福。
    六岁那年,他被养父母从福利院抱回裴家,跨过了火盆,从此改了姓,和曾经贫瘠艰辛的生活挥了手。
    他以为日子会好起来。
    但他不是亲生的,邻居总爱背地讨论这点,说养父母可怜,生不出自己的孩子,只能从外头抱回来一个养老。
    一个工具罢了,他们刻薄地评价。
    说这孩子再优秀又怎么样,像个定时炸弹。
    长大了,谁知道孝不孝顺,甚至,会不会想要找回亲生父母,然后抛弃养父母。
    亲生孩子不孝顺,就算怨气,怎么也是心甘情愿的,能咽回肚子里去。
    没血缘的孩子?
    狗屁。
    他们磕着瓜子,用着不屑的语气说:“血浓于水,亲生的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哪能是外面的东西能比的?”
    养老工具,养老工具。
    他恨这四个字,恨得是咬牙切齿。
    没人知道,他是真的感激。
    刚到家,他过得小心翼翼,对什么都不适应。
    以前在福利院里,他很不起眼,院长没有更多的精力注意到他。
    没人教他为人处世,嘴也笨得不行。
    邻里邻居都笑话他家教不好,说:“裴良朋和齐兰夏真倒霉,捡回个不机灵的。”
    他读书晚,成绩差,反应迟钝,他就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
    他收起孩子心性,改掉孤儿院沾的一堆臭毛病,去察言观色,学习能言善道,伪装成让所有人都赞誉有加,让养父母脸上有光的学霸儿子。
    因为,他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让养父母失望,被他们轻易抛弃。
    后来,所有人都羡慕养父母,心里眼里都是嫉妒,嘴巴却很诚实,夸你的儿子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那又怎样呢?
    争吵时,齐兰夏背着他,对着裴良朋歇斯底里地哭泣。
    “都怪你,你没有生育能力,害我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你怕丢脸,你不敢承认,你是不是男人!所有人都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外婆也嫌他不是亲生的,嫌看着他眼里不清净。
    但雪烟不一样。
    她是亲生的,除了齐兰夏,家里所有人都爱她。
    她过着天使一样的生活。
    所以,他恨她。
    终于有一天,她也从天堂坠落了。
    和他一样跌落泥潭。
    裴池心里难免快活,恶意地想,父亲死了,母亲改嫁,真是活该啊,和他一样可怜,也是个没人爱的东西,这份纯白的天真终究是被弄脏了。
    后来,她住了进来。
    他们一样痛苦,拼命在这世上挣扎着,像卑微的蝼蚁,不得解脱。
    他们日日夜夜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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