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看出这少年的小把戏,绷起脸,异口同声:“不能。”
    久经沙场的将军,板起脸来的气势可真不是开玩笑的,裴吉不敢再嬉皮笑脸,委委屈屈地把自家大哥和嫂嫂的约定说了,还举手对天发誓:“我大哥就是嘴欠,可他绝对没有强迫我嫂嫂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想到柠儿在信中提到一切都好,放下心来,吩咐周盛:“带裴吉这孩子下去洗漱更衣,好生款待。”
    信送到,任务完成,裴吉道谢之后,开开心心地跟着周盛下去歇息。
    书房内再次剩下父子二人,皆是感叹,前阵子费尽了力气也毫无进展,今儿这一晚却走了大运,两个孩子都有了消息。
    感叹过后,周太尉冷脸开口:“过几日,等晏儿和清儿到了军中,白景那边也该有了结果,你传信给白景,一旦找到峥儿,立刻安排云实和知风两个孩子假死,并让人把消息传回长安,传到宫中。”
    周锦林神色凛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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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吕叔帮着买的柴火到了,孩子们帮忙,整整齐齐靠墙码在了院中,拿草帘子盖在了上头。
    蔓云帮着张罗的秋衣,冬衣,还有被褥也都做好了,在外头大太阳底下晒了几天,软乎乎蓬松松,甚是暖和。
    慕羽峥等着那玉佩能够带来消息,可这一等,便等过了七月,等到了八月,仍旧毫无动静。
    他每日侧耳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日如一日,无人来找,他的心便又慢慢沉了下去,再次沉默了起来。
    柒柒只当他家人全都没了,并不知他在等着家中找来,只以为他是在为眼睛着急,毕竟又过了这么久了,她说给他找大夫,却一直没找来。
    柒柒心中愧疚,却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安慰的空话说了许多,自己都心虚起来。
    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日,得知云中城唯一对毒有研究的白大夫外出归来,柒柒便一天也不肯再等,托林大夫上门,帮他请了白大夫到家里,给慕羽峥看眼睛。
    白大夫给慕羽峥仔细诊脉检查过后,却摇了摇头,对着林大夫拱手致歉:“林兄,白某学识浅薄,实在看不出这孩子中的是什么毒,还请另请高明。”
    自打白大夫进门,慕羽峥面上便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满带期盼,可一听这话,他的神情立马黯淡了。
    柒柒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疼又难过,问白大夫:“白爷爷,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吗?”
    白大夫摇头:“中毒不像寻常病症,一定要确认所中何毒,才好对症解毒,不敢胡乱诊治,以免毒上加毒。”
    这是林爷爷请来的好友,柒柒知道,他若能治,定然会尽力。
    等林爷爷带着白大夫告辞,柒柒上前抓住慕羽峥的手:“哥哥,你别担心,明儿我就托林爷爷帮忙再打听打听,我也会去托当铺的老板,还有车马行的老板,让他们帮忙去别的地方问问,天下这么大,咱们总能找到识得这毒的人。”
    慕羽峥眼眸低垂,扯着嘴角笑了,“无妨的,治不好就治不好吧,久了就习惯了,走吧,咱们做饭。”
    柒柒盯着他脸仔细打量,见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绝望,略微松了一口气,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牵着他往厨房去,故作欢快道:“做饭,今儿过节呢。”
    前阵子又领了一回工钱,今天过节,柒柒便买了半斤羊肉,还买了十个鸡蛋,她牵着慕羽峥坐在小板凳上烧火,她把粥煮进锅里,随后去切羊肉。
    柒柒哪怕经常干活,熟练用刀,可她毕竟太小了,切蔬菜还行,一只手拿着菜刀来切肉,力道根本就不够用,两只手握刀,肉不按着又会乱跑,根本就切不好。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家里第二次买肉,头一回是蔓云帮着切的,她也没机会练习,在那忙活了半天也没切下来几片,又急又累,脑门上都是汗。
    听着小姑娘嘿呦嘿呦切得费劲儿,慕羽峥便说他来。
    柒柒一想也好,先打了水让他洗了手,之后把椅子搬到他面前,菜板放在椅子上,菜刀递给他,并一再交代他要当心。
    慕羽峥看不见,可其他方面的感知却更加敏锐,他只在肉上来回摸了两下,便切了起来,动作虽慢,下刀却很利落。
    柒柒削了两个土豆,便去水缸那打水,准备清洗,可她心里不放心慕羽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望,脚下踩着的小板凳便一歪,翻了。
    她往前一扑,腰磕在水缸边上,整个人头朝下往缸里栽去,头和手都浸到了水里,两条腿一个劲儿的扑腾。
    “柒柒?”慕羽峥听到动静,脸色一变,出声喊道,可却无人回应。
    他神情慌乱,手里的刀一扔,从凳子上蹭地站起,拐棍都顾不上拿,拖着一条伤腿就奔了过去。
    慌了神,看不见,一个不留神,腿重重磕在灶台上,疼得他脸色一白,眉头皱起。
    他却不管不顾,摸索着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水缸那,找到柒柒,抱住她的腿,一把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慕羽峥的动作够快,柒柒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重新获得空气,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听到咳声,慕羽峥紧紧揪着的心微微松了下,他小心地将大头朝下抱在怀里的小姑娘调了个个,腿一软,抱着人直接坐在了地上,拍着她的背,声音发颤:“柒柒,你还好吗?”
    柒柒咳了一会儿,把口鼻里的水咳出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整颗头泡在水里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把小姑娘真真切切吓到了,她眼泪汪汪地扁了扁嘴,很想哭。
    可听着慕羽峥抖得不成样的语调,感受到背上他那抖个不停的双手,便强行忍住了哭,故作轻松地笑了:“我没事的,哥哥。嘿嘿,本来还想着今晚洗个澡的,这下好,提前洗了,嘿嘿。”
    慕羽峥听着那故作坚强的嘿嘿笑声,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小姑娘紧紧搂紧在怀里,脸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情绪崩溃,呜呜痛哭出声。
    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这么久了,家里人都没有找到他,想必是认定他死了。
    外头虎狼环伺,处境危险,他无法出门,却身无长物,再没东西可当。
    此生,怕是回家无望。
    他的眼睛也彻底治不好了,往后一辈子,他都要作为一个瞎子活着,再也没法得见光明。
    他还要拖累才满六岁的柒柒,害得她掉入水缸,差点儿淹死,他怎么这么无用。
    差点儿失去柒柒的心惊后怕,和家人再也无缘相见的伤心,眼睛彻底瞎了的绝望,以及大仇不得报的憋闷。
    自打出事之后,压在心中一直隐忍未发的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袭来,让这个不过才九岁的男孩,哭得无法自抑,双肩颤抖。
    柒柒被他吓到了。自从相识,慕羽峥一直是沉稳的,冷静的,哪怕是哭,也不过是默默流泪,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崩溃大哭。
    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掉水缸里才吓哭的,小姑娘顿时自责又委屈,她两只小手环住他,拍着他的背,忙不迭哄着:“哥哥,我好好的呀,你别难过,别难过。”
    可被负面情绪层层包裹住的男孩,却怎么都哄不好,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下次会小心了,你别哭了呀。”柒柒怎么哄都没用,又急又委屈,也哇一声大哭起来。
    中秋佳节,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两个孩子一身湿漉漉地坐在泥土铺就的地面上,紧紧拥在一起,哭得昏天暗地,狼狈不堪。
    哭了好一阵子,慕羽峥率先冷静下来,双手捧着小姑娘的脸:“柒柒,你哭好了吗?”
    柒柒泪眼朦胧,抽抽噎噎地停下来:“哭,哭好了。”
    慕羽峥便说:“那我们起来,天气凉了,你头发身上这么湿着不行,容易着凉。”
    “好。”柒柒乖巧地应,大哭过后,小奶音哑哑的。
    她小心避开慕羽峥的伤腿,从他怀里起身,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哥哥,你的腿是不是磕着了?”柒柒见他好的那一条腿一瘸一拐,忙蹲下去想掀他的裤腿查看。
    慕羽峥伸手拦住,将她扯起来:“无妨,磕了一下而已,快去换身衣裳,再拿个帕子来,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柒柒应好,先扶着他到灶前凳子那坐了,往灶里添了几根柴火,这才回屋去换了一身干衣裳,又给慕羽峥拿了件干爽的上衣,跑回灶间递给他。
    等他换好上衣,她拿了帕子递到他手里,在他面前抱膝蹲成一小团,把还在滴水的小脑袋往他怀里一拱。
    慕羽峥拿着帕子,把小姑娘头上绑着的两个小揪揪拆开,温柔地给她擦起头发。
    灶膛里新加的木柴燃了起来,火势越少越旺,柒柒后背被烤得暖烘烘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慕羽峥一直沉默着,直到把小姑娘头发擦了个半干,这才扶起她的头:“你在这把头发烤干,我去切肉。”
    “好。”柒柒接过帕子,把先前被慕羽峥挪开的摆了菜板的椅子搬回来,自己蹲在了灶膛前。
    当,当,当,菜刀规律地落在菜板上,一块羊肉一点一点变成了厚薄均匀的肉片。
    柒柒听着那动静,歪着脑袋托着腮,盯着慕羽峥那不急不躁的手看。
    他的手还是那么好看,可烧火,洗碗,摘菜,洗衣,随着干的活多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细腻了。
    可哥哥力气很大,刚才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切肉也切得那么好呢。柒柒的眼睛弯了起来。
    慕羽峥把肉切好,柒柒的头发也烘干了,她把削好皮洗干净的土豆递给他,让他切了,随后把锅里的热水捞出来,起锅烧油,学着上回蔓云的做法,把羊肉土豆炖下了锅。
    柒柒把菜板菜刀收了,打水让慕羽峥洗了手,便拎了小板凳挨着他坐着,两人守着灶里的火,静静等着菜熟。
    柒柒托腮坐了一会儿,往慕羽峥这边挪了挪,小脸趴在他好的那条腿上:“哥哥,我们今晚把肉都吃完嗷。”
    慕羽峥那双眼睛宛如被水浸过的黑翟石,黝黑发亮,他怔怔地望着前方,闻言低下头来,伸手轻轻抚着小姑娘的脸颊,嘴角微扬:“好,都吃完。”
    热气从锅里蒸腾起来,柒柒用力吸了吸鼻子,嘿嘿笑了:“真香。”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孩子饱餐了一顿。
    柒柒心满意足地抱着肚子坐了会儿,陪着慕羽峥洗过碗,便去把他的药端了来,让他喝了。
    随后两人烧了一大锅的热水,各自简单洗了个澡,爬上烧得热乎乎的炕,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夜深人静,外头刮起了风,吹得棱窗哐哐作响。
    柒柒一只小手钻进慕羽峥的被窝,扯住他的袖子拽了拽,小声道歉:“哥哥,对不起,我以后会小心的,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痛哭过后,慕羽峥已经接受了残酷的事实,心中堆积已久的黑压压的一团乌云散开了,整个人平静了。
    他翻身和小姑娘面对面,轻轻摸着她的脸:“不怪你,是我有些想家了才哭的,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柒柒伸手戳了戳他长长的睫毛,声音小小的:“哥哥,我也不怪你,我娘说,想哭就哭,哭过之后,该笑就笑。”
    慕羽峥轻声应:“好,明日我们就笑。”
    “我现在就笑,嘿嘿。”小姑娘憨憨地笑了,又说:“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外头风声渐大,察觉小姑娘瑟缩了一下,慕羽峥掀开自己的被子,盖在小姑娘的被子上,将她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好,我听着。”
    柒柒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哥哥,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世界,很冷很冷,那里的庄稼和植物全都冻死了,没有一点儿绿色,也没有食物。”
    “那里还有一种得了怪病的人,他们不会思考,不知道自己是谁,见人就吃,被它们咬过的人要是不死,也会被传染上这种怪病。”
    “在梦里,我生了病,成了累赘,我娘嫌我拖累她,就把我丢下了,我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个人冻死了。”
    小姑娘平日里讲故事,每每绘声绘色,力图故事生动。
    可今晚,不知是不是困了,又或是累了,她的语气平平淡淡。
    可慕羽峥却从那淡淡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悲伤,他将又蜷成一个小团的小姑娘往怀里捞了捞,拍着她的后背:“不过是个梦,别怕。”
    “有哥哥在,我就不怕。”柒柒打了个哈欠,不再去想那些让人难过的过往。
    想到那销声匿迹好一阵子的胭脂铺子明天又要开业了,柒柒嘿嘿笑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兴奋:“哥哥,明天去领彩头嗷。”
    小姑娘说着话,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慕羽峥却久久难眠,如今没了盼头,心中倒是安定了,不再像先前那般焦灼。
    他的内伤好得差不多了,腿伤也大好,拄着拐杖也能活动,从明天开始,他要把丢下的功夫慢慢捡起来,这么久不曾操练,再这么下去,该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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