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气味非常敏感。
    巴士里有种特殊的味道,是发动机烧过的废汽油味,还有积年累月没好好清洁的空调味,外加座椅被晒过的塑料味,在封闭的车厢内混杂在一起。
    旅游大巴底盘的簧又软,寒商挑了偏后排的座位,车子一开起来,就像在摇摇晃晃地坐船。
    许知意昨晚熬夜画画,没睡够,今天早晨又只喝了杯牛奶,吃了两块饼干,半满的胃上上下下,一下一下地忽悠。
    许知意一阵阵恶心。
    寒商转过头,看出她脸色发白。
    “晕车了?”
    许知意勉强挤出几个字:“车里的味道好难闻。”
    她用胳膊抱住胃,使劲往座位里缩。
    前面转弯,大巴猛地一甩,车尾被甩得最惨,所有人几乎从座位上扑出去。
    许知意的人和胃一起往前一冲,胃里一阵翻涌,嘴里泛酸,她死命咬住牙关,唯恐一开口,喉咙就要决堤。
    寒商看看她,站起来了。
    “我们走。”他说。
    走?去哪?许知意正在崩溃边缘,把自己塞在座椅里死也不动。
    寒商忽然伸出手,攥住她的手,把她从座位里拉起来。
    他的手很热,也很大,比起她自己的手,手心的皮肤略微粗糙一点。
    许知意顾不上他牵手的事,嘴巴不能说话,心中却在狂吼:你就不怕我忍不住喷你一身?
    寒商牵羊一样牵着许知意,把她拖到司机旁边。
    “在前面停一下。”
    突然要停车,司机很诧异,司机和导游都知道,这个年轻的男生就是这次出钱的金主爸爸,马上找地方。
    还好车子没上高速,又往前开了一小段,拐了个弯,就找到地方停下来了。
    车门打开,许知意冲下车。
    车外空气清凉,地面稳当,毫不摇晃,感觉比全封闭的巴士好太多了。
    寒商跟着下来,递过来不知谁给的一个塑料袋。
    塑料袋就像一个信号,许知意死命撑住的那根弦终于崩了,一阵狂吐。
    一边吐,一边觉得丢脸到家。
    车上所有人都在往车下张望,最可怕的是,寒商就站在她旁边。
    他偏着头看着她吐,好像这是什么有意思的稀奇事一样。
    明希学姐和裴长律也跟着下来了,学姐递过来一沓纸巾和一瓶水。
    他俩一来,寒商就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搭在许知意的背上,象征性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裴长律从小就知道许知意有时候不舒服了,会晕车,并不奇怪,只对寒商说:“你女朋友晕车很厉害啊。”
    寒商轻飘飘地吐出两个简洁的字:
    “你滚。”
    许知意吐得眼泪汪汪,把自己收拾好,垃圾全部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重新上车。
    立刻有坐在最前排座位的同学站起来,把座位让给许知意。
    这座位能看到车头前的路,视野开阔,感觉好多了。
    寒商并不往后走,一手扶着许知意座椅的椅背,一手抄在口袋里,就站在过道上。
    许知意小声说:“你站在这儿干嘛?”
    寒商俯下身,淡定答:“我不是你男朋友么?当然陪着你。”
    许知意无话可说。
    坐在旁边靠窗座位的男生尴尬了,火速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寒商。
    寒商没跟他谦让,也没进去,回座位把两人的背包拿过来,往里赶了赶许知意,自己在她旁边靠过道的位置坐下。
    车子重新发动,继续往前。
    许知意吐完了,神清气爽,就开始想别的。
    她攥着明希学姐给的矿泉水瓶,一会儿喝一口,一会儿再喝一口,还是不太放心。
    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寒商:“我身上是不是有味道?”
    刚吐完,她甚至能闻到自己的味道。
    寒商直言不讳,“是。”
    他又不客气地补刀,“我还能闻出你早晨吃了什么。牛奶,不过现在变酸奶了。”
    许知意:想哭。
    寒商的头向她这边靠了靠,“许知意,你现在就像一个会行走的酸奶罐,还是椰子味的。”
    许知意默了默。她昨天刚用椰子味的洗发水洗过头。
    寒商继续说:“还挺好玩。至少你比这辆车好闻多了。”
    这算是安慰吗?
    大巴上了高速,连导游都消停了,放下喇叭,坐回座位上打盹。
    车厢里一派睡觉的气氛,许知意不再晕车了,跟着犯困。
    她戴上耳机,打开音乐,头靠在椅背和车窗的夹角里迷糊着,心中反复不停地提醒自己:
    你个酸奶罐,就在这边好好猫着,千万,千万不要往寒商那边靠。
    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导游的大喇叭吵醒的。
    “咱们已经到酒店了,大家先回房间放下东西,半小时后下楼集合去景点……”
    许知意睁开眼睛。
    她仍然好好地倚着车窗,没有往寒商那边乱靠。
    寒商也睡着了,长长的睫毛阖着,端正地靠着椅背,也没有往她这边乱歪。他的腿长,却丝毫没有挤她,一条委屈巴巴地蜷着,另一条朝过道那边斜伸过去。
    两个人之间保持着合理而安全的距离,都不越界,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许知意舒了口气,直起身。
    右边耳朵塞着的蓝牙耳机原本就摇摇欲坠,她一动,瞬间滚落下去。
    许知意伸手去抄,没来得及,只见小小的白色耳机一路往下,在衣服上弹跳着,从她身上欢蹦乱跳地飞到旁边寒商的腿上。
    刚好掉在他身上那条宽松牛仔裤膝盖的洞口上,耳机被洞口的丝丝络络挂住,停下来了。
    寒商还在睡觉。
    许知意观察了他一下,伸出手。
    寒商的腿却动了动,许知意眼睁睁地看见,牛仔裤和他的膝盖之间多出了空隙,耳机挣脱牛仔裤须须的束缚,直接往洞口里掉落。
    许知意想都没想,手疾眼快地抓过去。
    耳机比她还快,顺着腿和破洞之间的空档掉下去了,许知意按了一把,没能按住。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寒商的声音:“你干什么呢?”
    寒商睁眼了,因为刚睡过,眸色比平时更黑一点。
    他看了一眼许知意搭在他裤子大洞中裸露的膝盖上的手,换了措辞。
    “你摸什么呢?”
    许知意心虚。
    因为心虚,所以表情狠狠地撑住了,显得特别理直气壮。
    “什么摸什么,我耳机掉进去了!”
    寒商没动,只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洞洞里露出来的膝盖,又抬眼看向许知意,意思显而易见:
    哪有耳机?
    许知意指挥:“你摸一下,应该还在你裤腿里。”
    寒商伸出手,隔着裤子上下摸了一遍自己的小腿,又看了看脚踝和鞋。
    “没有。”
    这两个字说得,好像在说:你撒谎。
    许知意又急又气,简直想自己亲自上手搜一遍他的身,眼睛一瞥,忽然看见,远远的过道对面地上,自己的耳机正安静地躺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顺着寒商的裤腿掉下去,滚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寒商顺着许知意的目光也看到了,弯腰捡起来,递回她手上。
    他结束这个话题,站起来,“下车了。”
    许知意完全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抄起自己的背包,站起来,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重申:“我真的没摸!”
    寒商头也不回地敷衍:“好。你没有。”
    什么叫“好,你没有”。
    许知意:“没有就是没有!”
    “嗯。”
    “嗯什么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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