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被传到了个什么偏僻的地方, 方圆数百米,连个活物的动静都没有,鸟雀的踪迹也浑然不见,安静得像一座座坟茔。
    无月无光的黑暗中,柏舟嗅到一点楚明姣身上的香,淡淡的,经久不散。时间好像一下倒流,回到了从前,深潭还没异动,他们还没大吵到决裂,似乎那么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她的发顶……
    他手指习惯使然地微动,下一刻又极有分寸地自我克制住,抬睫观察四周,温声提醒:“来之前,我查阅过姜家五条祖脉,这片地方有颇多奇异之处。”
    “噬声虫的老巢就在五条山脉之中,被噬声虫霸占的地方,声音都被‘吃掉’。它们群居,最不喜大声喧哗吵闹,若真被惹怒,它们会拱动起地面,撬开岩石,形成地动山崩之势。”
    这地方确实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柏舟站起身,避开脚下一块山石,含蓄地表达:“若精怪中有等级,地煞当属最强的一列。”
    楚明姣很快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是,若他们运气真那么背,一传就传到了噬声虫的窝里,那他们所谈论的一切,都将在无形中以一种他们难以想象的方式传到地煞耳中。
    这是帝师一脉特殊,通晓天地事,寻常四十八仙门的修士,天天闭门苦修,眼里除了修炼,只有各种比试,名次,上哪儿知道什么噬声虫?若是不知道,这一进来,先前在姜家心有忌惮而没法说的一些话,现在就是最佳讨论时机。
    姜家的各种现状。
    此行自己的有利对手,或是最值得注意,攻击方式不比寻常的哪几个宗门。
    再比如。
    准备如何对付地煞。
    在他们进来的第一天,还未开始任何动作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被地煞掌握,那接下来……
    楚明姣仿佛能看见地煞居高临下地坐在高山上,懒怠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找得团团转,得空了,就腾出手弄出点动静,逗猫似的捉弄他们。
    这个时候,其他几个也循声聚集到了一起,苏韫玉和凌苏都听到了柏舟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他们知道分寸,当即都闭嘴沉思起来。其余几个脑子转得不快,但很听楚明姣的话,看到她噤声的手势,恨不得将自己的嘴缝起来。
    “不印证是不是噬声虫了,这暂时和我们没关系,走。”楚明姣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一行人不再说话,径直朝前赶路,走着走着,才真意识到,这片区域果真安静得过分了。虫吟鸟鸣,溪水流淌,甚至连树枝被风吹得簇动的声音都没有,唯独他们的呼吸,说话声是不受阻碍的。
    像是某种蛰伏于此的妖物蓄意为之。
    它就是想从外界之人的嘴里听到毫无保留的讯息。
    若是一个噬声虫都有这样的思维,那背后的真主地煞,会到何种境地。它完全可以为他们量身定制一张巨网,时不时扯一下手中的线,让事情完全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式发展,直至无可挽回。
    楚明姣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从小到大,山海界出过的秘境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大秘境多是由远古时遗留下来的,里面已经陨落的前辈们挑人看性情,看毅力,看天赋,当然,看眼缘的也有,怎么说都让不让讨厌。
    可还有的秘境,是人为打造。
    为了培养当代年轻人,三界大能们齐齐出手,用庞大的灵力将一个个小秘境遗迹连接,组合成大秘境,再添置许多稀奇珍宝,吸引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门的年轻天骄们参加。进这种秘境,就是捏着鼻子忍气吞声,而且最后总是会出现一种局面,就是所有的年轻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一起,围绕着“家国大义”“天下苍生”的主题,被一群老头耍得团团转。
    为此,没少被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门的那几位领头者明里暗里骂,其中最不耐烦的,就是楚明姣。
    她甚至和江承函实名抗拒过这种将年轻人当傻子的行为。
    现在这种地方,给人的不适感比大秘境还要强烈。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身边慢慢有树叶婆娑,溪流汩汩,不知名的鸟叫声一段高一段低,接不上气一样,连月色都渗透进林间,慢慢能用肉眼看清周围环境。楚明姣看向身侧的帝师,像是在要某种求证。
    帝师微不可见地颔首。
    “居然没动手。”楚明姣这才开后说话,她隐晦地朝后看了眼,肩头微松:“我以为会要打上一场的。”
    他们现在在一处林子里,十月底的天气,山脉的颜色逐渐转变为苍黄,夜间最为寒冷时,已经会起霜,罕见的是,不远处仍有不知名的花缠着死去的藤蔓巍然朝上,徐徐吐露芬芳,有种劲然的蓬勃感。
    总的来看,没什么异样。
    “这才难缠呢。”作为团队里为数不多的靠谱人,苏韫玉思考了一路,这时候说:“我倒情愿它跟没脑子似的冲上来就打,你从前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能用武力解决的,都不叫真正的事。可这不按常理出牌,算怎么回事?有了脑子还是得了吩咐?”
    楚明姣挥手谨慎地丢出一个隔音结界。
    “这样,我们简单说说。”先前在姜家,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彼此心里都有数,没说得太清楚,这下进了祖脉,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有些东西得说开:“首先,姜家那八个化月境中层大圆满来历不明,我身上有特殊的宝物,能勘透灵力所属,帝师是有一脉相承的观察法。但可以想见,若换成普通修士,他们发现不了。”
    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不怕被看破。
    “一座灯火楼,两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出手足矣。”楚明姣想不通的点就在这:“那为什么要大费周折用上八位?就算姜家真卧虎藏龙,有两个绝情剑宗的底蕴,也不用多此一举吧?还是用在外观待客这方面。”
    “问题是。”凌苏不纠结这些,他单抓重点:“为什么姜家能有八名化月境中层圆满?”
    这是什么概念?
    比得过两个四十八仙门之首的绝情剑宗,甚至比山海界五大家都厉害,这都不属于藏拙了,说是蓄势待发,待有朝一日将神主殿取而代之都不让人意外。
    要知道,那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头们组建起来的祭司殿,化月境中层圆满也才这个数而已。正因为这种底蕴,神主现世,教养之责才会第一时间落到大祭司与二祭司头上。
    凌苏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他隐约觉得,或许现在根本不是来找这几个算账的合适时机。
    他有种直觉。
    要倒大霉的直觉。
    说实话,如果不是听说可以救活楚南浔,如果不是已经进来了。
    他想跑,他一定会跑。
    就知道跟着楚明姣冲锋陷阵没有好事!
    没人看懂他的懊悔内心,楚明姣就事论事地分析:“两种可能。要么,姜家韬光养晦,意在干些颠覆乾坤的事,只是中途后辈们出了事,他们急于解决现在的困境,又下意识觉得没可能被人看穿,所以图省事,一起建了灯火楼。”
    这种情况,只要他们不是要打到山海界,打到神主殿和五大家去,楚明姣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她才没那么宽的心,自己这边都自顾不暇,还整天想别人乱七八糟的事。
    “要么……呢?”春分嗅到一丝事态不对的意味,她看向楚明姣,发现一侧的帝师也在看她。
    从之前楚明姣与苏韫玉的交谈中,这位帝师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唯有神秘,后来见到了真人,他表现得再温和有礼,徐然若春风杏花雨,给春分的感觉,其实也是蒙着一层纱在赏雨。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就像这人明明站在眼前了,说话了,也还是神秘,浑身上下都透着神秘,但对楚明姣,就像温醇清冽的酒,偶尔微醺时,面纱会不由自主地掀开半角,露出最为真实的一面。
    多少带着点,男人看女人的意味。
    楚明姣对这方面说不上迟钝,但也绝对不算敏锐,倒是有人想找她比试,再微弱的战意都能被她第一时间察觉。此时她只是沉吟了会,面对这齐刷刷六双眼睛,缓慢地道:“要么,这次事情根本就是请君入瓮。从一开始,姜家隐藏实力,被四十八仙门在内的所有宗门世家小瞧,并且编造出了个凄惨的故事让所有人关注。”
    “几年下来,在众人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他们再抛出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引所有年轻人进来。”
    引进来。
    引进来干嘛?
    总不能是没事遛着人玩吧?
    这一段假设简直把人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
    凌苏深深吸了一口气。
    楚明姣也不想面对这种猜想,这意味着绝对是一盘难解的局,对万事不关心,只想顺利可靠拿到锁魂翎羽的他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进都进来了。”在脑子里确认了两遍今日未曾描妆,她胡乱地抹了把脸,又想起刮破的裙摆,声音蓦的低了些:“我说,你们觉得,我们偷摸着回去,强抢锁魂翎羽的可能性……”
    “你打住。”苏韫玉知道她什么臭德行,就等着这一茬来打断她:“抢什么啊,你现在折回去,当藏在暗边那八个是吃素的?还有,我们这一行并不只是为了锁魂翎羽,地煞的善恶魂也是招魂术不可缺失的一环。”
    楚明姣冷静了。
    “接着往前走吧。见招拆招,地煞也不能一直没动静。”
    凌苏恹恹地耷拉着眼,时不时朝走在楚明姣身侧的柏舟看一看,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了半个月之前的情景。
    “你的意思是,我想去凡界,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宋玢有点拍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那我隐姓埋名去干什么?”
    “被天青画选中的三祭司,极偶尔的情况,可用化身前往凡界。”江承函脸色是真不好看,呈现出一种耗尽心力,难以为继的苍白,他低着眼,堪堪垂下一片阴郁的睫毛,清声告知:“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也不能用自己的身体。”
    得,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死守着规矩呢。
    该吧。
    从前的江承函还有点趣味,会偷偷为他们走走小后门,多少有点人情味,相比较下来,现在的他,真是难说话极了。
    怎么看,都确实不再是楚明姣会喜欢的样子。
    “我同样如此。”江承函紧接着说出了更让宋玢难以相信的话。
    宋玢睁大了眼,无声“哈?”了下,带着夸张的口型,确定他没在开玩笑,而是动真格的,一时之间,话到嘴边,竟不知该从哪说起。
    “神主,神主殿下,你这是去追道侣,你用别人的身份?”宋玢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说这段话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这是要用别人的身份去阻扰他们相处,还是想让楚明姣爱上……别人的身躯?”
    这得多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啊。
    宋玢瞠目结舌,自愧弗如。
    江承函掩藏在宽大袖边的指节绷得青白,才受过天罚的经络每一根都随即充血,主宰身躯般跳动,他阖了下眼,一字未发,只是伸出指节敲了敲桌边,好似在说,这事就这样定下了。
    做完这个动作,他起身准备离开。
    汀墨早在一边侯着,提心吊胆的,如果不是宋玢一直在,他恨不得直接出声劝江承函回禁区养伤——即便是神灵之体,也经不住这种要命的消耗。
    此时,宋玢后脚跟着站起来,朝那道如雪松般孤拔的背影喊了声:“江承函。”
    他在朋友圈子里散漫惯了,整日没骨头一样没个正形,很少有这样收敛眉眼,正儿八经出声的时候。
    江承函停下脚步,回望着他。
    “你也知道,我这人,酒肉朋友多,交心的少,算来算去,也就你们几个。”
    可能还是因为那句话,没什么求的,没什么怕的,所以宋玢面对什么人都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世人大多只记眼前不记从前。问问外面守着神主殿的那群人,他们可能都不大记得你和楚明姣从前是什么样子了。”
    “但我记得。”
    宋玢凝望着几步之外那位情绪比之当年明显冷淡许多的神灵,道:“也正因为记得,所以我今日多说这一句。你这样的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只会与她越走越远。”
    肉眼可见的。
    那双原本平和若深秋湖面的纯澈眼眸,刹那间如飘雪般冷寂,又像燎起一场熊熊大火,烧到最后只余点星灰烬。
    就在宋谓以为这朵高山雪莲又打定主意不说话到底时。
    江承函却微微掀了下眼,一字一句道:“但凡我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绝不朝这个方向踏出半步。”
    这是第一次,肯定是第一次。
    宋谓那样近距离的,能理解又不是很能理解的察觉到,原来神灵也会面临彷徨,犹豫,甚至无能为力的局面。
    行吧。
    他当时想,隐藏身份就隐藏身份,就当陪那三个不仗义的家伙玩玩捉迷藏了。
    可没成想,一觉醒来,自己暂时接管了宣平侯府人尽皆知,无所作为到人神共愤的小世子的身体。不学无术便不学无术吧,不用处理人间事务,日日装作勤奋好学就行,可叫人颇为气闷的是,修为也跟着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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