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讲究这些,不必太过挑剔”。薛凌说着话,走到桌边,不动声色拿衣袖再次擦了擦桌面。
    上头东西她已经拾掇过了,画卷另收,画轴劈成几块丢去了角落。碎掉的玉狻猊也再切了切扔进一箱子里,那些削下来的檀木片则收拢一处倒在了院墙泥土处。
    逸白不疑有它,恭敬道:“小姐误会,宅子是早早便备好的,只是那时世事难料,不敢派人去打理,多有荒废。这厢先买了丫头婆子进去添些人气,待一切妥当,方敢请小姐移步。宁城那头,小人也已在着手,无需担忧。”
    “如此甚好”,薛凌从怀里拿出抄本递过去道:“我并非前来催你,只是霍家的家书,我上回去宫里时,恐行程不顺,只拿得三五页。现全数拿了过来交与你,看看是否有机会替我递给皇后,托她将剩下的全解出来,也方便日后行事。”
    逸白双手接过,当面翻了两页道:“小姐有心了”,又道:“不过正如小姐所虑,一蹴而就怕是会出乱子,小人尽力而为,但短时间内要想解得全部,怕是力有不逮。”
    薛凌挥了挥手道:“无妨”,恐霍云婉多心,她解释道:“今日走的急,错拿了抄本,原件尚在江府,主要是防有丢失,别无他意。你们先将就着,改日我再将原本带来。”
    逸白明其用意,恭维道:“小姐思虑甚周,皇后与小姐一见如故,断不会生狭隘之心。”
    薛凌道:“你这几日都宿在此处么?”
    “是的,小人猜……”
    “你不要句句不离小人”,薛凌打断道:“我听的不惯,寻常答了就是。”
    “是”,逸白再次躬身,道:“我猜小姐会在江府和苏府居住,这两处我皆不便前去,所以就每晚来此,想着若是小姐回来,大家便能遇上。”
    说罢他轻偏头,示意门外道:“不知院外歇着的,是哪路高人?”
    薛凌没答,反正江府的狗留不料多久了,只道:“别管这些了,不日就要离开,随他们去吧,若此处无旁事,我要先回了。”
    逸白取出一张地契递与薛凌道:“小姐既过来了,请收下此物,待江府居厌,小人在此处恭迎小姐还家。”
    薛凌接了随口道:“好”,叹了口气越过逸白刚走出门,左手就搭在了右手腕处,而后缓缓向上,袖里头除了恩怨,还有半尾卧虎。
    天下君与臣,古今父与子,少见良缘,俱是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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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7章 庭前月
    从薛璃聚起来的点滴温情,转眼之间又归散于无形,仿若从未存在过。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摸索着那半块兵符轮廓。再一次从水井边过时,更将那本就碎掉的孔明锁踩碾成末。
    或然梁成帝在将这东西给魏熠时,是真的一腔爱意,既哄自己儿子,也勉励当朝太子。可这破烂,实际召不回一兵一马,空作笑话而已。
    保持本性不易,尤其是,我见世人多艰。
    梁成帝算计他儿子,薛弋寒也算计他儿子,这两人没死在一处真是亏了多年情分。
    薛凌将逸白给的地契折了小心收到袖间,此时往江府的路有些漫长。即便今晚就要赶着去给黄家老不死的送行,那也至少得等三更才能装作阎王催命,是以不用急着回江府。
    她走的慢,路上草木砖瓦都入眼。梁京中,多年不改其热闹繁华,唯她一身寂寥穿梭其间。平城没了,申屠易死不见尸,老李头两腿一蹬,存善堂人去楼空。
    永盛赌坊里,还熙攘震天。
    从西北回来,她有意无意忘怀的事,都在这半枚兵符上重生。多年之后的梁某某官员,断然不会记起,沈家将军离京那一日,江府的小少爷下朝之时曾对龙椅回望。
    更加不曾看到,“他”眼神里多是不解,却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艳羡。
    不解是因为明明椅上之人得位不正,朝中有目共睹,偏偏金銮殿上文武都跪的虔诚,至少沈元州临别语间坦荡,即便作伪,也定有几分臣心在里面。
    艳羡的是,即使有目共睹,魏塱,仍能在那把椅子上坐的如此稳当,果然是……和永盛赌坊里的那位九哥一模一样。在朝在野,文武庶民都只是一群跟庄的罢了。
    可永盛楼里的庄家,一年半载就得换一拨,只要能赢,人人当得。所以龙椅上的人,是不是也不必非得姓魏?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拓跋铣在平城说过这句话。
    拥器而自重,是为将之大忌,所以以前不曾听过几回,但可以肯定这话并非拓跋铣原创,具体出自谁人之口,薛凌一时记不太起来。
    梁书有记,上唐哀帝无道,高祖行天理,彼而代之。
    有些想法,早就在淅淅索索的萌芽,隐藏在最黑暗的血液里,所以让人不知不觉。实际早就于周身游走,偶有两三冒头,又飞快的被压回体内。
    实则心疾难愈,直到这半枚兵符成了最后一昧药引。或者说催命的鸩毒,生与死,都在袖里方寸。
    回江府时已见夜色,弓匕按江玉枫吩咐早早在院里备了炭火羊炙。薛凌寻去书房时,闻说此事,道自己已在街上用过饭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弓匕道:“少爷突来兴致,小姐何不成人之美。”
    薛凌不作争论,一路跟着去了,果见亭子里,隐约见江玉枫倚在藤椅上,果真亲自动手在炭火上翻已经冒油的羊肉粒子。
    等薛凌走的近了些,他才招呼道:“回的这般晚”,又与弓匕交待道:“取件外衫来,园里夜风刁钻。”
    亭台四周各有帷幔,得是平城连风带沙才能穿透。江玉枫多此一举,薛凌亦没拆穿,坐到对面,拢手烤着火道:“如何?伯父怎么说。”
    江玉枫将桌边碟子往她面前移了移,里头有格式干果蜜饯,俱是西北那头出来的样式。未等招呼,薛凌先伸手拈了一粒塞到嘴里,声酥肉脆,嗔道:“好东西怎不早些拿出来。”
    惊喜之情也不见得是全然作假,密室一事后,薛凌与江闳不欢而散。京中父子臣纲,江玉枫事事听他爹的,这般惺惺作态,在她看来,不外乎司马昭之心。老东西唱了红脸,小东西就唱白脸。
    唱就唱吧,但这果子确实好吃,她跟着唱的也快活。总好过唱个戏,还得给你一碗馊饭笑着请了往下咽。
    江玉枫轻笑递了湿帕子与她道:“不净个手么?你是个急性子,料来回来府便来寻我,还未曾往自己住处洗漱吧。”
    薛凌泰然接了随便抹过,跟着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江兄。既知道我是个急性子,如何,黄家老爷子的药求到了么。”
    她倒确然是个急性子,可因着袖里东西,原是要回住处藏一番。一来此处是江府,藏哪都觉得不妥。另来就因为自己是个急性子,午间才催着江玉枫,自个儿回来了倒往别处跑,与往日脾性不符,怕是江府人精要起疑。
    与其倒是想词儿遮掩,倒不如赶紧过来,早早问了事,又免了别的波澜。江玉枫道:“爹倒不反对,不过……”
    不过如何,他并没说下去,而是趁着说话的功夫拿夹子加了刚熟的羊肉递到薛凌碟子里,转口道:“庄子上满一年的小羊,正适合秋末暖身子,你长于西北,应是甚喜此物。”
    薛凌随口诚谢,不忘调笑道:“江兄近日殷勤的过分,吃人嘴软,我都不敢动箸子。”
    只要江闳没反对,具体不过什么,她一点也不关注。且以江闳的为人,不过二字后面大抵是对昔日同僚且惜且叹。既是存心弄死人家,说这些又有何益。
    江玉枫应是明白此理,亦知薛凌态度,所以点到即止,既恰到好处的表达一下自己的爹做此恶事不情愿,又免了被薛凌讥讽反落下乘。
    礼尚往来,他既圆滑,薛凌的顽笑也见好即收。说完不敢动箸子的话逞个嘴上便宜后,手指就拈了上去,直接拿起肉粒丢进嘴里,烫的连连呼了两三口气。
    “我看薛少爷食指大动才是真的”,江玉枫又将湿帕子及时递了过来,极自然的接着先前话头道:quot;黄老爷子缠绵病榻已久,底下人守的寸步不离。
    便是得了空档,刀剑加身就不说了,肯定会被查出来。凭白送几条人命倒还在其次,就怕老爷子走的蹊跷,黄家有所察觉,不会让你我要寻的人出来。quot;
    薛凌一口羊肉吞完,欢欣喊了“好吃”打断江玉枫,跟着往下道:“这么说的话,用毒也不是上策,皇后与我提过,半个宫里的御医轮流去他家侍疾。这世上无色无味的药也有,但难保死了之后半点异样都没有,万一哪个御医瞧了出来,还是前功尽弃。”
    说罢伸手又要去抓架子上烤着的羊肉,江玉枫就着箸子轻敲了了下,道:“烫”,薛凌识趣缩回手,学着拿了夹子。
    真假不论,二人此番一唱一和分外默契,她还在认真思索要不要去陶记问问有没有好东西可用,江玉枫提羊肉翻面的功夫,闲话般道:
    “黄老爷子……应该还不知道霍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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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8章 庭前月
    薛凌疑惑“嗯”了一声,手上动作跟着一滞,却又转瞬即明,将夹子搁下拍手喜道:“好呀,这个法儿好。”
    得了夸奖,江玉枫还在慢条斯理的继续翻着架子上羊肉粒,并无卖弄之意,头也没抬道:“好是好,未必有奇效,另来生人近身不易,纵是有公主作保。但驸马与她如影随形,能否把话带到……”
    他又夹了一粒羊肉递到薛凌碟子里,这才继续道:“也是未知之数。”
    薛凌神色稍敛,依旧用手拈了,思索道:quot;说的也是,且你我并不知黄老爷子究竟病到了何等地步,万一早就神智尽失。就算魏塱死了,也吓不着他啊。
    你手艺倒是好“,肉吞下去,她一扬手指,夸完又道:”所以还是得兵分两路,上下策都要备着。quot;
    她得意处又失了言行,直呼魏塱名讳,江玉枫再未提醒,答道:“嗯,我已着人去打探是否有可用之药。驸马府那头,就要劳你走一趟了”。
    “好说好说”,薛凌记起陶记那头,主动揽了一回活计,道:“灵药这东西么,我也且去问问,晚些我往驸马府去,先看看永乐公主那头如何。等明日回来,再论各自找到的药灵药能不能用,怎样。”
    “不必如此着急”,江玉枫止住她,搁了夹子,另拿了湿帕净手,循循道:quot;等用药有了路子再去吧。
    公主脾性不定,这些事,早一时知不如晚一时知,免她惊惧之中漏了怯。黄府那边,已经着人去瞧着了。老爷子福泽深厚,若能寿终正寝,岂不天助你我,免了奔波?quot;
    薛凌略计较,是这么回事,先前着急是恐江闳不许,黄家老不死的突然没了赶不上去奔丧。现既江玉枫已经安排下去,那倒不用去催永乐公主赶紧。
    她点头称是,此事且先作罢,江玉枫吩咐着上了小壶酒水,道是羊肉容易积食,酒里有豆蔻陈皮,解腻消食,劝着用了些。
    时至八月下旬尾,天上只有疏星几点,无端惹人寂寥,好在院里丹桂甚浓,酒足饭饱,就能唱两句好个秋。
    架子底下炭火渐熄,弓匕本是要添,江玉枫看肉已割尽,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了。本该就此散去,薛凌貌若朦胧,带着些许醉气道:“瑞王其人如何?”
    “当得明君。”
    江府既决定捧魏玹上位,江玉枫绝不可能于薛凌面前说瑞王的不是,她这话问的多此一举,毫无道理。
    不过有道是酒后吐真言,薛弋寒被帝王戕害,薛凌对下一任帝王有所担心也是常理。人难免偶尔要发句牢骚,是以江玉枫并未多想,亲自动手在极细致的收拾桌上酒具。
    孰料薛凌好奇一般,顺嘴提起了魏熠,道:“说起来,我对陈王颇有愧疚,当初若非……”
    “人各有命,何必介怀”?江玉枫抢着劝解道。
    她听江玉枫语间轻微局促,急忙顿口,跟着失笑道:“哈哈,说的是,人各有命,何必介怀。”
    魏熠刚死,江玉枫恨不能让自己偿命一般,现自己想偿命了,他倒恨不能魏熠赶紧活过来,免了自己偿命。
    天青易得,流影难寻。薛凌能辨优劣,却并不识得刚才所用瓷盏的类别。文人雅客少有不喜瓷的,其中又以流影瓷极为稀罕,似玉非玉,晶莹如珠,江玉枫对其推崇备至,曾广为收纳。
    多年前有一尊流影流影玉舞伎,魏熠想讨了去,终未得逞。
    这些旧事,薛凌不知。而她对魏熠之死可能真有过介怀,那也早就散尽,此刻提及,不过顾左右而言他,借介怀之名,行打探之实,连魏玹都只是为了引蛇出洞的幌子。
    她手腕高悬,拎着壶往自己茶碗里续水,好似妇人长舌,蓄意窥测他人私事一样,不怀好意的评判:“若非梁成帝刻意架空魏熠,魏塱未必有机会登基。”
    江玉枫终有动容,手指大力捏了下酒盏,只因他一双手浸在水匜里,薛凌并没瞧见,她只听得江玉枫劝道:“为人臣子,勿要妄议君王。”
    薛凌一抹笑意从嘴角直蔓延到耳边,纵是江玉枫神色语态不改,但此人一旦好为人师,必然心中有鬼。且他既没否认,必然确有其事。
    果然当年那场祸事,人人有份参与,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我没说错吧,倒是承蒙江伯父教诲,当晚我从你江府密室出去之后想了很多。说到底,这皇家事……”
    “够了”,江玉枫说话并未动怒,却十分有力度。于他而言,薛凌讲的那些破事,在魏塱没篡位之前,魏熠自己都心如明镜,跟在他身边的自己能不知?
    知,又有何用?
    起码梁成帝虽猜忌,到底是将魏熠护的极稳,从未亏待。他是君是父,尊他敬他重他让他,都是本分。
    人应该做的,是去恶人身上找罪证,而不是在好人身上找缺点。
    应该,应该是这样吧。
    他有千言万语可辨,最后还是缄口,略无力道:“陈年旧事聊来何益?皆是他人嘴里笑谈,何必多提。”
    薛凌这才若无其事的捏了手腕,道:quot;我随口说到魏家儿子罢了,有道是矮子群里拔将军,做个对比,若是瑞王不太好,现儿换一个也来得及么,你如此着急为哪般?刚劝完我人各有命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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