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影:“……”
    乔影自己也提了笔,想要像似飞这样写,却总是不得要领。毕竟即便对每一个字的架构都特别烂熟于心,也不能保证一下就将反着的字写清楚。
    乔影到底是练了十多年字的人,虽说写的歪七扭八,比初学蒙童还要难看,但终究是倒着写成功了。
    他本来想说“就想看看何公子”,亦或者“没看出何公子脸红”。但落在纸上的,成了这一句——
    「何公子练了多久?为何练?」
    这么撩得人心里小鹿乱撞小猫乱挠一样的手段,乔少爷稍微有些吃醋了。
    何公子:「没多久,就过年这几日练得。因情绪紧张,如此练字缓解压力。」
    乔影到底写的慢,何似飞写完这句,又写了一句:「少爷带鞭子了么?」
    乔少爷:「没带。我……我一般不会揍人的。」
    他有些紧张,何似飞一定是听到了京城的传闻才这样的。
    何公子:「揍,该揍之人。」
    那样一个能在府试中作弊的人,想必平日里品行好不到哪儿去,定是先出言不逊,不然乔影何故平白抽他?
    乔少爷:「那……鞭子?」
    何公子:「从没见过人使鞭子,想看。」
    乔少爷耳廓红得厉害:「自那以后,我爹把我鞭子收起来了,待我要回来,耍给你看。」
    “这位兄台,你、你对这些题目都思路如泉涌吗?我瞧你一直在写,要不我们俩先说道说道?”方才那个书生端详了三个题目许久,忽然转身过来要看何似飞写的。
    乔影紧张的天灵盖都绷紧了。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只是这会试前如果自己跟似飞扯上关系,陛下为了不让乔家再壮大下去,一定会将似飞的会试和殿试排名往下压……
    他几乎下意识要端起桌上的墨盆,将其全泼在那过来的书生身上。
    只见何似飞依然拈着笔,只是转过身,朝那书生走去:“兄台想说道哪个论题?是‘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1」
    书生思路立刻被他带走,跟着他到了窗边,乔影这边飞快又假装不经意的将似飞这张字和自己的字收起来,避免被有心人看到。
    “公子好文采,”那人听何似飞说了几句,忍不住打听他的来历,“方才我进来就瞧见公子了,公子看着年纪不大,就能得到琼笙社的请帖,定极富才学。如今稍作交谈,果然如我所想。”
    何似飞道:“公子过誉。”
    那书生见何似飞说完这句,就打算重回书案边,并没有吹捧回来的意思,神情间带了些许讪讪。
    但他又着实想跟这位年少有为的公子相交,决定卖他一个好,低声道:“小公子,你可知书案旁写文章的是何人?”
    何似飞顺着这书生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跟乔影偷偷瞥过来的视线对上。
    乔影紧张的呼吸都屏住了,以为那人看透了他们的关系。
    却见何似飞忽得敛起眼眸,一本正经道:“公子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书生见乔影看他们这边,紧张的想走,可不好把话才说一半就走,于是将方才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几分,道,“那是乔家的小少爷,就……会甩鞭打人,射箭比男人都射得好的乔小少爷。他看过来了,我先走了啊,公子。”
    小童也赶紧跟着走了,落梅阁又只剩下乔影和何似飞两人。
    乔影正想落笔继续问:「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何似飞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毕竟带他的小童没提起这个,但乔影已然开口:“这是召集众人前去红梅阁作诗的铃声。”他指了个方向,“这边走约莫三百步便可到。”
    何似飞对乔影微微颔首,打算转身离开落梅阁。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乔影张了口,想要叫住他,却又怕耽误他的正事,到底没有开口。
    跨出门槛后,何似飞突然停下脚步,顿在原地,微微偏了头,道:“乔影少爷,就此别过。”
    说完,不等乔影回应,便重新举步,离开落梅阁。
    之后的文会流程同何似飞所了解的一致,作诗、写赋热过场后,便到了文会的重头戏——论道。
    这个‘道’并非特指道家流派,而是囊括朝廷政治、社稷民生等各方各面的内容。
    分桌前,有些同何似飞一般出身、靠着自身才学登入天子堂的书生主动同何似飞交好——经过方才的诗会,他们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的胸有丘壑,便打听了他的来历,见何似飞同样出身微末,心中便多了份惺惺相惜。
    何似飞对他们的示好照单全收,并且一一礼貌回礼,但对于他人近期的邀约,则无奈婉拒:“大人,小子正在准备二月末的会试,日日都在折节读书。”
    听到这里,邀约他的人以为何似飞会顺口再说一句:“待科考结束,小生登门拜访,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不料,何似飞下一句却是:“科考结束后,游湖纵马、踏青赏花、蹴鞠弹琴,小子都奉陪。”
    先前大家还当何似飞口中的‘折节读书’是谦辞,毕竟,十五岁的一州解元,应当真是在娘胎里就开始读书,才能读到这地步吧。没想到何解元在读书之余,居然还有这么多兴趣爱好。
    真让人意想不到。
    接下来,还有更让人料不到的事情——何似飞所选的题目居然是‘御策’。
    方才跟何似飞交流的诸位文官本以为何似飞这种没进过朝堂的小子,怎么着都该选‘农桑’,实在不了解农桑,说说‘老庄’也行。
    毕竟这些都是可以亲身接触,或是从书册上学到的东西。
    但‘御策’……讨论皇帝该如何决策,这一般都是内阁大臣、御史台的事情,他们这些不入品的小文官都不敢妄自讨论,何似飞这十六岁的少年,居然就胆敢选此题!
    方才跟何似飞交流过,对他印象不错的文官们纷纷摇头,他们原本想放放水——如果何似飞跟他们一桌,他们怎么说都不会让何似飞输太多次,不然就太不给小少年面子了。
    可他选了御策,那大家都爱莫能助。
    ——选这个辩题的一般可都是翰林和御史大夫啊。御史台那群人连皇帝都敢批判,更不会对他这么一个少年手下……不对,口下留情了。
    何似飞见自己和诸位大人们不同桌,表情也怔愣了一瞬。
    虽说他没有要这些大人们放水照顾的意思,但方才交流的那么融洽,他觉得大家再同桌辩论一番,更能增进感情。
    ——日后大家当了同僚,有这份感情在,就等于自己在朝廷中多了一点人脉和助力。
    可万万没想到,这些主动同他交流的大人们,居然没有一个选御策的。
    何似飞:“……”
    见他怔愣时那一副少年气,有一位特别爱提拔后辈的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无妨,琼笙社的开年第一宴,能参加即是很厉害,一会儿不要紧张,随意发挥吧。”
    其他大人们也叹了口气。
    毕竟,他们都是有照顾何似飞意思的,要是何似飞参加琼笙社的文会,又排名不错的消息传出,那么他在京中文人圈内,定然会很快声名鹊起,届时,会试答卷再出彩些,指不定就能进前三。
    这样,殿试的排名也不会太差。
    可怪就怪在这少年选了个‘御策’。
    他一个半大的少年,连京城都是第一回来,好好地选什么御策呢?!
    在大人们惋惜的目光中,何似飞走向翰林、御史台士大夫那一桌。
    甫一见礼落座,在座的御史大夫们眼皮俱是一跳——在座的其他人都是老熟人,方才他们见空了一个座位,本以为是哪位大人物,正期待着,没料到……居然是个毛头小子。
    跟这么小的少年讨论御策,怕是会听到不少天真言论。
    当真是白高兴一场。
    第136章
    一位面相古板, 蓄着山羊须,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的男人冷哼一声:“市井小儿,竟敢妄谈御策。”
    何似飞张口便接一句:“乡野少年, 借胆班门弄斧。”
    此话一出,其他原本有些失望的翰林和士大夫们都忍俊不禁。这小少年挺有意思。
    王大人,也就是方才讥讽何似飞的那位。此人一向刻板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时常倚老卖老, 他们这些后辈往往当值时都会被王大人批判,却敢怒不敢言, 只能默默忍了。
    没想到这少年居然能灵活应对。
    王大人听到何似飞说自己‘乡野少年’,后面又‘借胆’、‘班门弄斧’,虽说是回答他那句话,却也算把在场所有大人都恭维了一遍。于是, 他眼睁睁看着在场除了他的所有人都因为那少年的一句话舒展了眉眼,还有人对那少年微微颔首, 看来是有相识一番的打算。
    王大人嗤道:“油嘴滑舌。”
    他本来只是想给人一个下马威, 却不料被人巧妙化解后, 还成了他人的垫脚石。简直气得肺都要鼓起来。
    这一句何似飞便没再回, 只是微微低了下头,似是有些难过。
    在座有些人稍稍皱了皱眉,觉得王大人这么说一个小少年有些过了;有些则在心中惋惜,被王大人这么一骂, 此少年可能本来肚子里对御策就没多少墨水,这下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铃响再三, 文会开始。
    王大人作为一众文官中年纪最长, 资历最高,虽不是官位最大, 但却因为御史台出身,其他高位者不愿得罪他,便成了开场讲述之人。
    “虽然,期间英君谊辟,固有号为稍稍知道矣,而又诅于行道之不利。”顿了顿,他看向何似飞的方向,见少年人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来,便道,“你接。”「1」
    何似飞起身,正准备接。
    王大人又道:“小子应该第一回参加文会,记得先报家门。”
    这便是要自己输得更彻底些吧,毕竟若是传出去,‘那个文会上没接住辩论的小子’和那个‘何解元受邀参加文会,居然第一句就没接住’,肯定是后者对何似飞名气损伤的更大一些。
    何似飞道:“绥州何似飞,接大人之论。知务德化矣,而不能不尼之以黄老。知施仁义矣,而不能不竭之以多欲。知思念行仁矣,而不能不画之以近效。上下而三千年间,牵补过时……”「1」
    王大人先是见何似飞说了上来,当即面色一凛,后见他能言之有物,对仗工整,语速虽不快,却也一个磕绊都没打,似是开口说的时候,这句话已经成竹在胸。
    在座其他大人原本还对何似飞抱有或怜悯,或可惜的心态,却在何似飞一段流畅的辩论出口后,所有感情当下都被震惊所替代。
    ——何似飞虽没参加过文会,但他三年前就开始跟不同的人辩论,刚开始是单纯辩论四书五经中的某一句话,后来就是时政,再后来又加了民生、农桑,就连御策,何似飞也不是毫无涉猎。
    更何况,考过乡试后在村子里住的那两个月,何似飞再同老师辩论,大部分情况下已经能不落下风,偶尔还能略胜一筹。
    要知道,何似飞偶尔能赢的人,可是余明函啊。
    王大人没说停,何似飞就一直往下说,刚开始讨论的内容还算浅显,后面就有些深奥,但却不是空想那般的深奥,而是真的细思之后能有启发人心之效用的深入!
    渐渐的,其他人都听了进去,甚至还包括那位本想让何似飞出丑,以此来彰显自己‘辈分’的王大人。
    谁都没发现,他们这一桌旁边出现了另一个留着胡须,年逾不惑的男人,只不过这人脸上没有丝毫刻板,反倒是一直面带笑容,周身带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片刻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小声道:“曹先生。”
    曹义光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眸光中依然带着笑意,虽没有说话,却也让那人镇定、安静下来。
    何似飞直到说完王大人起头的这一段才停下,他的话音落下,便能感受到自己身边安静如鸡,即便有声音,也是从远处其他桌边传来的。
    何似飞目光从自己面前延伸到王大人那边,开口:“大人,绥州何似飞已说完。”
    王大人显然也看到了曹义光,他敢在在场所有人面前‘卖老’,却是完全不敢对着曹义光卖的,且不说曹义光同他年纪一般大,单单是曹义光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还有他背后的琼笙书肆,都让他多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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