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再去求唐慎钰了,毕竟他是大官,而且还敢杀人,他在留芳县把差事办砸了,难道就不气恨那对贼夫妇?
    想到此,春愿毅然决然起身,疾步朝马车走去,雪很厚,没过了脚踝,没一会儿就将棉鞋浸湿了,她走到马车跟前,噗通声跪下,膝盖跪到了细碎的松枝上,扎得慌,她也没管,泪眼盈盈地仰头:
    “求大人为我报仇。”
    此时马车微微晃动了下,传来男人困倦厌烦的声音:“别吵。”
    春愿手伏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奴婢虽然愚蠢,但也能晓得您若是将小姐周全带回京城,必定会受到封赏嘉奖吧,程冰姿夫妇杀了小姐,算是砸了您的饭碗,这口气您能咽的下去?”
    男人似乎有些生气了,喝了声:“滚!”
    春愿被吓得身子一震,依旧不放弃:“您本事通天,咱们不明着杀他们,就、就暗中杀好不好?”她心一横,梗着脖子:“如果您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你应承了小姐照顾我,我却死在你眼皮子底下,亏你还是什么镇抚使、从四品的京城大官呢,说过的话难道当放屁吗?”
    男人冷笑了声:“你爱跪,就跪着吧。”他困得打了个哈切,讥讽道:“兴许跪久了,我还会被你感动呢。”
    春愿恶狠狠地瞪着马车,跪就跪。
    她看了圈四周,这好像是个深山老林,树木高耸入云,林子里漆黑无比,仿佛在暗处躲着只猛兽或者孤魂野鬼,叫人不由得打心底害怕,但这些秽物再可怕,也毒不过人心。
    春愿将虎皮裹紧了些,仰头朝天望去,又下雪了,雪粒落在脸上,很快与泪融在一起。
    小姐,你现在在哪儿,到了奈何桥了么?我很想你啊。
    很快,如盐般的雪粒渐渐成了鹅毛大雪,轻飘飘地落下。
    春愿只觉得冷得厉害,不禁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可一想起小姐浑身的血,苍白的脸,恨意就支撑着她跪好、跪直,只要有一线报仇的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至雪由大变小,久至天渐渐变亮,久至到了腊月廿九的清晨。
    春愿感觉自己要被冻僵了,口里都呼不出热气了,她吃力地转动头,朝周围望去,此时周遭尽是白,车轮底部浸没在雪里,天还是压抑灰寂,没有半点生机。
    这时,车子咯吱咯吱地动了下。
    厚重的帘子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撩开,唐慎钰困得打了个哈切,抬眼瞧去,那女孩跪在一丈之外,她嘴都冻青紫了,小小的人跪在雪中,竟有几分破碎的凄美。
    “大人!”春愿看见唐慎钰醒了,顿时精神一震,身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她强撑着精神冲男人磕了个头,急切道:“我一直跪着呢,求大人为我报仇!”
    唐慎钰整了整披风,讥诮一笑:“你还挺精的,怕被冻死,居然晓得裹着虎皮跪。”
    “大人是觉得奴婢心不诚吗?”春愿急忙站起,谁知跪太久,腿早都麻木僵硬了,她索性就这般坐在雪里,狠狠心,动手将身上所有的衣衫除尽,一件都不留。
    唐慎钰下意识扭过头,可还是该看的都看到了。
    才十七岁,身子就生的婀娜多姿了,若是这张脸稍微好看一点,那得艳杀了多少男人。
    唐慎钰轻咳了声,淡淡一笑:“怎么,你还真不准备要命了?”
    春愿拳头紧紧攥住,寒风将她身上最后一丝热气卷走,她冻得几乎喘不上气,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的双眼,牙关打颤:“您说过,我这条贱命一文不值,所、所以要不要无所谓。”
    “本官真是怕你了。”唐慎钰摇摇头,笑得无奈。
    “您、您这是答应了?”春愿大喜,竟差点栽倒。
    唐慎钰摊开手,看自己掌心的纹路,“报仇这件事做倒是能做,只是本官也不能白趟一回险,对么?”
    春愿急忙往马车跟前爬:“大人有什么条件么?”
    “本官就喜欢和聪明的孩子说话。”唐慎钰上下打量着春愿,眼里并无半点狎昵之色,他用绣春刀抵在女孩下巴,迫她抬起头,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刀,将我当成主人,听我的话,假冒沈轻霜回京,敢么?”
    “啊?”春愿大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瞪大了眼。
    唐慎钰绣春刀下滑,抵在女孩的锁骨上,循循善诱:“我将来要对付一个很厉害的人物,需要在皇帝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做内应,你就是那个内应。”
    春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仍是一脸的错愕,她咽了口唾沫,手覆上自己的脸:“可是我这么丑,一点也不像小姐啊。”
    “这你不用管。”唐慎钰傲然道:“我会找神医治好你胎记,将你易容成沈轻霜的样子。”
    “这、这……”春愿完全乱了、懵了,不过大体明白,唐大人似乎要给她改头换面,把她当成一颗棋子,供他驱使。
    “怕了?”
    唐慎钰轻蔑一笑,收回绣春刀。
    “没有!”春愿急忙摇头,一把抓住长刀,咽了口唾沫问:“是不是只要我答应,你就替我报仇?”
    唐慎钰笑着颔首:“对。”
    春愿想都没想:“我答应!”
    “先别急着应承。”唐慎钰攥住刀把,将刀头抵在女孩心口,他眉头蹙起,颇严肃道:“本官明明白白告诉你,做我的棋子,意味着你要抛弃自尊和自由,甚至将来你可能要违心干一些坏事,兴许还会被很多男人糟践,若是被人发现你是假冒的,你肯定会被千刀万剐,但同样的,你若是能瞒天过海,将会得到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春姑娘,本官可以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不用考虑了。”
    春愿直接打断男人的话,此刻,恨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扭头望向洞口的小姐--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咬牙哽咽道:“从小姐死的那刻,我也死了,之所以活着,就是要为她讨个公道。”
    说罢这话,春愿俯身,恭恭敬敬地给唐慎钰行了个大礼:“请大人为我报仇,我愿为您驱使利用,绝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大人,咱们吃完饭后做什么
    顺安府底下有四十四县,其中,留芳县毗邻运河,前几年朝廷在此处设立了钞关,南北商客往来频仍,才子名士辈出,其繁华不输给东西京这样的大都市,乃一等的富贵温柔乡,从留芳县出来,打马往北,约莫一两日路程,便到了清鹤县。
    清鹤县虽说没有留芳县那样繁华热闹,也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
    在风雪中赶了大半日路,总算到了地方。
    马车行在清鹤县的正街上,春愿疲累地坐在车的一角,她揉了揉跪得发痛的双腿,轻掀开帘子往外瞧,街面上还挺热闹,铺子直要开到年三十,卖着腊肉、冻豆腐和各类炒货,茶寮旁有个读书人搓着手取暖,将冻住的毛笔含在嘴里抿了抿,蘸了点墨,给几个农人挥毫写对子。
    春愿心里一阵酸。
    往年这时候,小姐总要带她出去采办年货,她们两个人在抱琴阁置办个小席面,高高兴兴吃酒守岁,可今年,就剩她一个了。
    春愿轻轻掀开被子,反复地摩挲小姐的脸、头发还有身子,多看几眼罢,以后若是想她了,怕是只能在梦里见。
    她强忍住悲痛,手隔着厚重的车帘,戳了下正赶车的唐慎钰,刚碰到他的背,像触到滚烫的火星子似的,立马缩回手,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您能不能同我说一下,将来打算怎么处置了那对贼夫妻?下毒还是暗杀?”
    春愿现在只关心这件事,恨恨道:“我能不能多求一个恩典?当日有两个程家婆子扒小姐的衣裳来着,那些刁妇狗仗人势,都在看她笑话,还辱骂她,我一定要报复回来,必须要剁了她们的手!”
    见男人不言语,春愿面上讪讪的,想了想,又问:“您说要给我易容,到底怎么弄?还有,您说要带我去京城,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时,马车忽然停了。
    唐慎钰冷漠严厉的声音传来:“不该问的别问,该同你讲的时候自然会对你说。老实呆在车上,我去去就来。”
    春愿暗啐了口。
    她偷偷掀开车帘往外看,见唐慎钰跳下马车后,警惕地左右看了番,疾步匆匆进去街边一医馆。
    这家医馆并不大,门楹悬挂块黑木底金字招牌,看起来生意不错,铁门槛被磨得锃亮。
    忽然,医馆传来阵吵闹声,台阶底下站着个胖妇人,看起来很生气,怀里抱着个药罐子,急赤白脸地将药渣朝医馆里倒,敞开了撒泼:“葛春生你他娘开的是什么屁药,街坊四邻们都来评评理,我家官人起初只是得了风寒,吃了葛春生几贴药,又吐又泻,命都去了半条!葛春生你个老东西还好意思在街面上开铺子,什么妙手回春,简直是个兽医!退钱!不退的话老娘就坐在你门口,看你怎么做生意!”
    这时,从医馆里冲出个瘦得像竹竿儿的小娃儿,十来岁,打扮的像男孩,穿着粗葛布袄裤,头上歪戴顶旧了的小老虎帽子,模样俊美的像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灵动的很,手里拿着把大扫把,噗嗤噗嗤地从里往外扫,镇山太岁似的霸在门口,噼里啪啦地骂:“如果我爷爷是兽医,那他给你家男人看了病,你男人是个啥,大畜生?”
    胖妇人睥向那孩子,高昂起下巴:“叫老葛出来,老娘不和你说话!”
    “呸!”那漂亮小孩气势丝毫不弱:“各位叔叔婶婶们评评理,李大婶她男人是个烂酒鬼,自己喝多了吐血,偏怪我爷爷的退热散有问题,还好意思来退钱,哼,有本事让你男人把我家的药吐出来呀。”说着,小孩朝胖妇人做了个鬼脸:“大肥猪,哼哼叫!烂酒鬼,炕上尿!吃了药,不给钱,生儿子,没屁.眼!”
    这一番话,逗得围观的人哄然大笑,纷纷排揎起那胖妇人。
    胖妇人臊得脸通红,恼了,挽起袖子就要干架:“嘿,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野丫头,今儿我就替你家大人好好教训一下你!”
    那小孩闷头直往胖妇人怀里撞,笑嘻嘻:“那你可说对了,我妈死了,我爹是杀人犯,我八岁那年就被狗咬了,我看见肥猪婆就想啃骨头,汪汪汪!”
    “哎呦!”胖妇人胳膊被咬了一口,顿时大怒,扬起手就朝那小孩打去。
    这时,从医馆一先一后走出来两个男人。
    为首那个老人五六十的样子,走路一瘸一拐的,中等身量,花白稀疏的头发用檀木簪绾在头顶,那张黝黑又苍老的脸写满了故事,大大的眼袋,浑浊而冷漠的双眼,穿着身青布棉袍。
    紧随老人出来的,正是唐慎钰。
    “爷爷!”小孩推开胖妇人,拧身就朝老人跑去,嘟着嘴告状:“这抠婆娘又来偷奸耍滑。”
    胖妇人挺起胸脯:“葛春生你个老东西总算出王八壳子了,你听见你家野丫头怎么骂我的?都是街里街坊,大过年的我也不为难你,你赔上一半钱就算了!”
    葛春生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擩给胖妇人,阴沉着脸:“都赔你,以后别来了。”
    “爷爷你干麽怕这婆娘啊!”小孩显然很不满。
    “闭嘴!”葛春生踹了他孙女屁股一脚,揪起小孩的耳朵就往医馆里走,在路过唐慎钰的时候稍停顿了下,微微点了下头。
    唐慎钰唇角牵起抹笑,亦点了下头,大步朝马车这边走来。
    春愿打心底里敬畏唐慎钰,赶忙放下车帘子坐好。
    不多时,马车一沉,厚重的车帘稍稍往里凹了些,唐慎钰坐了上来,他轻扬了下马鞭,再一次驾车行在热闹的街市上。
    春愿鼓起胆子,凑近了唐慎钰,轻声问:“大人,刚才那位老先生是不是您之前要给小姐请的神医?”
    “对。”男人冷声答。
    春愿蹙起眉,又问:“您是不是要找他给我易容?”
    “是。”男人言简意赅。
    春愿满腹的狐疑,懦懦地问:“奴婢在顺安府这么多年,怎地从没听过这号神医?他是什么来路?”
    “不该问的少问!”唐慎钰叱了声。
    春愿轻咬下唇,恨恨地剜了眼男人的背,她揉了下发闷的心口子,扶着车壁躺下,蜷缩在小姐身侧,不敢出声。
    马车摇曳,外头小贩叫卖声不绝如缕。
    大抵在雪地里跪久了,春愿只觉头重脚轻的,身上热得很,眩晕和困意同时来袭,眼皮越来越重,很快睡死过去,她又梦见了小姐。
    小姐还似过去那边明艳动人,孤零零地坐在悬崖边的大石头上,罡风将她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她招招手,笑着说:“愿愿,明儿大年三十,就是你的生辰了,记得吃饺子,我看清鹤县挺好,你就别走了,照顾好自己,别被人骗了,记得回头,回头……”
    ……
    “不走、我不走。”春愿睡迷瞪了,哭得伤心,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抓,嘴里喃喃说着胡话:“我听你的话,不走。”
    正梦魇着,春愿忽然察觉到有人握住了她的腕子,好凉啊。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唐慎钰此时站在车口,他一手撩开车帘,另一手覆在她的额头,那张脸永远波澜不惊,四平八稳地说了句:“有些发烧,无妨,老葛会帮你治,到地方了,下车。”
    春愿有气无力地嗯了声,嗓子又疼又痒的,刚准备挣扎着起身,忽然,唐慎钰抓住她的腰带,将她拽到他跟前,一把横抱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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