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吉吹着茶汤,摇头道:“唐爱卿确实很出色,但出身实在低微,而且你别瞧他现在高官厚禄的,他做的差事大多都是得罪人的,有损阴德的脏事,如今高楼起,谁知道哪天高楼就塌了呢。”
    宗吉目光温柔,望着春愿,说着掏心窝子的话:“阿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朕会让你往后顺心开心,朕这些日子其实已经替你瞅准了几个外貌出众、性情温和,且身份贵重的世家子弟,将来你就慢慢挑。”
    春愿知道宗吉什么意思,她心里难受得要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若是小姐还活着,此刻该多幸福哪。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宗吉忙掏出帕子,去给春愿擦眼泪。
    “高兴。”春愿抽泣着,“我来长安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害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原本,我想走的,可,可我又……”春愿哭得泣不成声:“可我舍不得你,这辈子,就你和她对我好,没有一点算计,真心真意的对我好。”
    “他?”宗吉还当阿姐说的是唐慎钰,故意笑着问:“他是谁呀?”
    你亲姐姐。
    春愿没敢说,她觉得自己很卑劣,又自私,隐瞒了宗吉,可她又怕得很,倒不是怕自己被千刀万剐了,而是怕宗吉会失望,难过。
    “没谁。”春愿用帕子抹去眼泪,摩挲着阿弟的胳膊,扫了圈书桌,柔声问:“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听衔珠说你在见客,都这么久了,想来没用晚饭罢?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不饿。”宗吉笑叹了口气:“被首辅他们拘在这儿说了一个半时辰的话,耳朵总算清静了。”
    春愿没敢问政事,埋怨地嗔了句:“有什么不能白日说,非得晚上来,还扯了这半天,害得你都没吃饭。”
    宗吉腔子里也怀揣着千万心事,这会儿没人,他便也和阿姐倾诉倾诉,“你还记得裴肆罢?”
    “嗯。”春愿给宗吉嘴里擩了块栗子糕:“我记得他,今早上我还见他来府里,说是要接你回宫呢。”
    宗吉嚼着点心:“前儿宫里那事传到首辅耳朵里了,他傍晚来面见朕,认为裴肆忤逆君上,希望朕撤掉驭戎监,大力地惩治裴肆,只要朕这边点了头,不日御史台就会参奏。”
    春愿心里一咯噔,果然和唐大人说得一样,她摇了摇头:“朝堂的事我听不太懂,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瞧见你郁郁寡欢的,是不是不愿意?”
    宗吉怔怔地盯着大拇指上戴的白玉扳指,叹了口气:“到底咱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阿姐懂我哪。哎,驭戎监是母后为朕顺利登基设立的,算是我们母子俩的护身符,这个裴肆……他从前侍奉朕读书,还是很忠诚可靠的。从前吧,朕还小,是出了名的顽劣,母后就常常叫这些大太监们将朕强抬到书房里念书,朕都习惯了。”
    宗吉面上显然有些纠结:“首辅他们说太后设立驭戎监,似有武曌之心,而太后命裴肆将朕抬走,更是置天子颜面于无物,还说,朕已经年满十八,理当亲政,树立天家威严。朕也恼,可,可若是朕真的裁撤驭戎监,杀了裴肆,怕是会寒了娘亲的心,他们两边都为朕好,可却都让朕很难办,方才朕甚至生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若是朕不是皇帝,兴许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
    春愿亦叹了口气,这种事,她真不好随便议论,正发愁该用什么话含糊过去,忽然,外头传来阵吵杂声。
    不多时,陈银推门而入,躬身给宗吉见礼,下巴朝外努了努:“陛下,裴肆来了,说大娘娘今儿傍晚突然发了急症,吐了血,想见您。”
    “娘!”宗吉震惊不已,瞬间站了起来。
    陈银轻咳了声,颔首微笑:“想必太医都去慈宁宫伺候了,陛下当心龙体,莫要太过担心。”
    宗吉蹙眉,很快了然,心道多半是母
    亲听见他见了首辅和御史台的人,装病激他回宫。他不慌不忙地入座,淡淡道:“叫裴肆进来。”
    陈银领了命,甩了下拂尘,出去喊人了。
    “你是不是要谈正事了呀。”春愿实在是怕那个裴肆,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要不走吧。”
    “不用。”宗吉拍了拍阿姐的手,阴沉着脸:“你安心坐着。”
    话音刚落,陈银和裴肆一前一后进来了。
    裴肆显然是顶着雨过来的,他穿着驭戎监官服,黑发被淋湿,有那么一两丝粘在白腻的侧脸,肌肤是那种冷白玉色的,经了雨,越发显得五官挺立,犹如刀削,他显然没有前两日那般桀骜狂傲了,低眉顺眼得很,一路躬着身子进来,跪下恭恭敬敬地给陛下磕了头,用余光一瞧,剑眉蹙成了个疙瘩,那个女人竟也在?瞧她红着眼,显然哭过,莫不是真在陛下跟前胡说八道了?
    宗吉剜了眼不远处跪着的权阉,端起茶呷了口,冷笑不已:“呦,这不是母亲跟前的大红人裴提督么,怎么,提督又想将朕强行抬走?”
    裴肆双手伏地,头如蒜倒,越发恭敬:“小臣不敢,小臣当日都是奉了大娘娘的懿旨,这才……”
    宗吉冷哼了声,问:“太后真病了?”
    “是。”裴肆俊脸满是担忧,双手未离地,仰头望着宗吉:“娘娘为陛下殚精竭虑,当年陛下出天花,她几日夜未合眼,您病愈后,她却积劳成疾,落下了病根,此番见您整整两日未回宫,焦急之下,就,就吐了血,您快回去看看罢。”
    宗吉眼里闪过抹愧意,其实他晓得太后多半是装病的,过去他一不听话,娘就用这招。
    他再一次陷入了那种两难,究竟是听首辅他们的建议,下决心裁撤驭戎监,发落了裴肆?还是立马回宫,给太后侍疾?
    一旁立着的陈银看出了皇帝的纠结,知道陛下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抉择,他甩了下拂尘,冷眼看着裴肆,巧妙地用话术,将这事从政事争斗,暂降到皇帝家事:“提督,当日陛下想带燕姑娘拜见太后娘娘,你百般阻拦,实在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宗吉见陈银替他解了个围,手拍了下桌子:“对,朕就是为这事和母亲闹别扭,现在她怎么说?要不要见朕的阿姐?”
    裴肆是聪明绝顶的人,借坡下驴,忙笑道:“实在是当日大娘娘正在同懿宁公主谈论佛经,没顾上见燕姑娘,太后说了,等一个月后,皇后的禁足一解除,便请燕姑娘进宫,届时再将胡太后娘娘请来,一家子骨肉好好热闹一天。”
    宗吉莞尔,拍了拍春愿的手,嘴上却冷冷说:“早这样不就行了,那天弄得朕和皇后……”
    裴肆晓得若是让皇帝再说下去,许就要开始计较他仗势强将帝后抬走的事,于是往前跪行了几步,扭头朝外头看了眼,忙笑道:“小臣离宫前,大娘娘交代了句,当日慈宁宫的五个大太监很不懂事,误解了她的本意,竟敢冒犯陛下和皇后,太后特让小臣将这几个太监带到陛下跟前,由您发落,您看是……”
    宗吉喝了口茶,斯条慢理地说了三个字:“杖毙吧。”他看着裴肆,淡淡一笑,“这些不懂规矩的骟狗,吃了几斤皇粮,就不晓得自己的身份,竟敢咬起主子了。”
    春愿吓得手里的栗子糕顿时掉到地上,杖毙?这也太严重了吧,那几个太监不过是听从郭太后和裴肆的指派,根本无罪的啊,她刚准备开口求情,忽然,袖子被人拽了下,扭头一瞧,陈银眯住眼,冲她微微摇了下头。
    春愿立马会意,抿住唇,不敢说话,后脊背阵阵生寒,额边冷汗涔涔的。
    “陛下教训的是,这些狗不听话,就得打死。”
    裴肆晓得陛下在指桑骂槐,忙俯下身,这种时候就受着吧,小崽子想怎么骂就由着他去。他佯装畏惧,不住地擦额上的冷汗,却偷偷看向坐在陛下身边的那个女人,寻思着,她到底有没有瞎说。
    “裴肆,你老盯着朕的阿姐做什么?”宗吉皱起眉,他何尝不晓得裴肆的阴毒,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将柔弱的阿姐护在身后。
    裴肆顿时明白,这女人没有胡说八道,他忙冲春愿也磕了个头:“小臣那日得罪了燕姑娘,实在羞愧得很,也请姑娘莫要与小臣计较。”
    春愿心里倒真有几分佩服这条毒蛇,能屈能伸哪,她心里记恨着他今日紧咬着不放的事,笑道:“提督言重了,妾身如何当得起哪。”说着,春愿有意无意地劝宗吉:“提督人挺好的,今儿我出城上香迎佛,他半路上拦住我……”
    “燕姑娘。”裴肆眼里闪过抹杀意,笑道:“虽说姑娘府上什么都有,可到底是荒了几年的宅子,有些阴潮,小臣实在担心陛下龙体,便请姑娘劝陛下回宫,姑娘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当即就答应了,想来将来太后娘娘见了姑娘,也会喜欢您的。”
    春愿心里冷笑,小子,你是怕老娘在陛下说你觊觎我的美色,跟踪我出城的吧,如今陛下顾着郭太后面子,没和你计较,真是可惜。
    “怎么?”宗吉俊脸顿时塌下来,忙问春愿:“你今儿见裴肆了?阿姐你不要怕,你告诉朕,裴肆有没有为难你。”
    裴肆隐在袖中的拳头攥起,他发誓,若是这贱人敢胡说一个字,诋毁他的名誉,给他头上泼脏水,他定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春愿心里还是蛮得意的,用余光看向裴肆,蓦地发现这人目光又阴又邪,唇角居然还含着抹笑,她顿时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忙对宗吉道:“没有,提督对我很客气的,就是请我劝陛下回宫,不信的话,陛下可以问问雾兰。”
    裴肆松了口气,暗道:算你识相。
    “雾兰?”宗吉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忽然玩味一笑,问身侧侍立着的陈银:“朕隐约记得,几年前裴肆侍奉朕读书,可巧雾兰也刚到勤政殿,你好像还打算做个媒,叫他们两个当对食?”
    陈银尴尬笑道:“老奴年纪大了,竟有些忘记了。”
    宗吉早几年前就晓得裴肆看不上雾兰,他翘起二郎腿,懒懒地窝在椅子里,觑向裴肆,故意道:“提督这些年侍奉太后和朕辛苦,朕就赏你个恩典,把雾兰赐给你做妻子。”
    裴肆瞬间直起身,俊脸惨白一片,拳头紧紧攥住:“陛下,小、小臣是个阉人,恐怕耽误了雾兰姑娘。”
    “怎么,你不愿意?”宗吉冷眼横过去:“你觉得自己管了个小小威武营,就高人一等,忘记了你家臣身份、奴婢的本分,还是说,你竟想和公主郡主做对食不成?”
    “小臣不敢。”裴肆胸脯一起一伏,刚准备搬出郭太后,把这污七八糟的事推掉,忽地,他看见了陛下身边坐着的那个惯会装疯卖傻的女人,又想起了唐慎钰。
    若这女人真是首辅安插在陛下跟前的一枚暗棋,瞧着吧,这个府邸将来必定会像今日一样,成为一个对付郭太后的小朝廷,而且这女人真和唐慎钰做出了苟且之事,两人也必定会再次私下会面。
    裴肆攥住的拳头松开,恭敬地给宗吉磕了个头,笑道:“小臣多谢陛下赏赐,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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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这一刻,开始沦陷
    照例,春愿将陛下送到府门口,看着他上了御驾,远远离开后,这才回去。
    她心里沉甸甸的,没有坐软轿回沉香斋,而是去荷花池那边散散步,只让雾兰和衔珠两个得脸的大丫头近身侍奉,其余的婆子和侍卫远远跟着就好。
    此时正值子夜,雨早已停歇,乌云散去,一弯朗月当空,风吹来还是有点冷的。
    春愿不自觉将自己环抱住,站在池边,陷入沉思,算上今日,宗吉离宫整整三天了,起因很简单,就是皇帝把同母异父的卑微姐姐带去宫里,叩拜嫡母郭太后,结果也很简单,郭太后并不愿意见。
    可这中间,却微妙的在发生朝堂争斗。
    万首辅一党以裴肆骄横为由,要求皇帝裁撤驭戎监,郭太后立马做出应对,摆出母子情深,退了一步,愿意在一个月后见“罪魁祸水”,同时送上了五个太监,将大事化小,而裴肆也“卑微”地接受了皇帝的“惩罚”,认清自己奴婢身份,和雾兰做了对食。
    春愿身子有些发抖,这是场没有硝烟的争斗,她甚至都没见过郭太后和万首辅。
    作为阿弟,宗吉对她真的是没话说,绝对的温柔可亲;作为儿子,宗吉很孝顺,舍不得让养母寒心;作为皇帝,宗吉眼都不眨地杀人,维护君上的尊严和权利,瞧,这就交代进去五条人命,那以后呢?又会有多少人丧命?
    春愿扭头瞧向身后的两个大丫头,衔珠脸上的伤已经好了,略施粉黛,穿着银红色的夹袄,她自打落了颗后槽牙,就不大爱笑了,这会子困得捂着嘴打了个哈切,怨毒地剜了眼跟前雾兰,美眸中尽是嘲讽;
    而雾兰手里打着灯笼,整个人怔怔呆呆的,秀眉深蹙,不晓得在想什么。
    “咳咳。”春愿清了清嗓子,柔声道:“陛下估计还没有走远,他兴许只是开个玩笑,如果你心里不愿的话,我立马追过去,请他收回成命,我说话应该顶用的。”
    “我……”雾兰银牙紧咬住下唇,显然陷入了纠结。
    “小姐何苦棒打鸳鸯呢。”衔珠凑上前来,扶住春愿的胳膊,斜眼觑向雾兰,言语里尽是讥讽:“这可是兰姐姐梦寐以求的姻缘,总算不用单相思了,终于修成正果了呢。”
    “那也总比你强。”雾兰冷冷回了句:“妄想攀高枝儿,却叫大娘娘从勤政殿撵了出来。”
    衔珠不甘示弱:“起码我仰慕的陛下是真龙天子,真正的男人,不似……早都听闻裴提督虽是个阉人,但舌灿莲花,很会讲笑话哄女人开心的,兰姐姐以后可有福了。”
    雾兰气恨得上前一步:“看来上回那顿嘴巴子,没让你长记性,你自己作死胡言乱语,可别连累了小姐。”
    衔珠梗着脖子:“我说是你别连累小姐才对,甭以为跟了裴肆就很了不起了,可别叫我逮住你卖主的把柄,将咱们府里的事什么都往外说。”
    雾兰红着眼:“我几时说了!”
    “好了好了。”春愿厌烦的喝断这两个大丫头的唇枪舌剑,她冷冷瞪向衔珠:“说话做事上点心,幸而这里只有咱们三个,这话若是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你要不要活了?”
    春愿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虽然衔珠说话难听,但却有两分道理,她望着衔珠,蹙眉道:“你也别老端着千金架子,府里的嬷嬷丫头们管了么?陛下赏赐的东西记档归置了么?你这性子就是急,以后多和雾兰学学,分担下她的劳累。”
    衔珠一开始还不满意小姐指责她,猛地回过神儿来,不对呀,小姐这是在给她放权呢,她得意洋洋地看了眼雾兰,蹲身给小姐见了个礼:“是,奴婢记住了,以后定和兰姐姐和睦相处,帮小姐把府里管好。”
    “下去吧。”
    春愿挥了挥手,打发走衔珠。
    待那只聒噪的雀儿高高兴兴地飞远后,春愿带着雾兰,慢悠悠地在荷花池边散步,不知为何,裴肆那张阴鸷邪美的脸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停下,站在一丛迎春花前,手轻抚着花瓣上的雨滴,淡淡道:“衔珠说话难听,你别介意。”
    雾兰含泪道:“奴婢不会理她的,小姐放心,奴婢定会对您忠诚到底的。”
    春愿嗯了声,她还是没忍住:“其实这事吧……陛下不过是拿你来训诫裴提督,你是委屈的,裴提督到底是个阉人,你还是个姑娘家,将来肯定会遇到了好男人,可以嫁人生子。”
    春愿拧身,望着雾兰,眼里含着真诚:“你不要怕,如果心里不愿意的话,就告诉我,我替你向陛下开口。”
    “多谢姑娘。”雾兰掉泪了,跪下给春愿磕了个头:“奴婢知道您是真的为奴婢好,奴婢更晓得提督不喜欢我,但……”
    雾兰泪眼盈盈地望着春愿:“但奴婢心里是愿意的。”
    春愿早知道会听到这样的话,她叹了口气,可是裴肆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没看过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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