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热闹极了,天南海北的饭菜都能吃到,这里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边塞的贩夫走卒、海外金发碧眼的游学者,都能见到。
    瓦罐儿提着食盒,径直朝三层最里头那间名唤“八仙过海”的雅间走去。他整了整衣衫,摆起架子,敲了下门,推门而入,把眼瞧去,邵俞此时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
    “竟是你?!”邵俞对瓦罐儿的到来,很是意外,惊得站了起来。
    “怎么不能是我。”瓦罐儿反手关上门,上下打量邵俞,这位昔日的公主府大总管穿着松绿团花纹长袍,头上戴着顶毡帽,印堂发黑,一脸的忧心忡忡。
    瓦罐儿含笑,装模作样地给邵俞打了个千儿,揶揄道:“邵总管万安,您最近忙什么哩?公主府还修不修花园子了?您老平日里出入前呼后拥的,今儿怎地落单了?”
    邵俞拳头握紧,没发火,对瓦罐儿的到来惊诧不已:“你不是李福的干儿子吗?裴肆那杂种好厉害,竟连你都能拉拢到!”邵俞眼睛发红,显然是过于担忧熬出来的,他扫了圈四周,“为什么只来了你一个小孩子?他们呢?你叫他们出来和我说话。”
    “我一个对付你就够了。”瓦罐儿显然不满邵俞轻视他,慢悠悠地走过来,将食盒放在圆桌上,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斯条慢理道:“坐下聊聊吧,邵总管。”
    邵俞瞪了眼瓦罐儿,一把打开食盒。
    顿时,邵俞惊呼了声,目眦欲裂,双手把住食盒,眼泪止不住地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他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瓦罐儿瞄了眼食盒,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
    这里头,这里头竟装了一只女子的左脚,还有个小孩儿的右手,那个右手的手背有块特殊的青色胎记,手脚显然是刚砍下不久,断口处还红艳艳的,为了确保新鲜,食盒里装满了冰块。
    瓦罐儿就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胃里剧烈翻滚,特别想吐,手抖得拿不稳杯子,怨不得夏爷爷不让他看,原来,原来这么可怕!
    邵俞冲过来,一把揪住瓦罐儿的衣襟,像头失控了的野兽般低吼:“他们把我嫂子和小侄儿藏哪儿了,有什么冲我来,让我做什么只管说,孩子和女人是无辜的!”
    瓦罐儿惊魂未定,他咬了下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今儿这宗差事,他必须完满地给夏爷爷做好。
    瓦罐儿轻拍了拍邵俞的手,“总管怎么这么沉不住性子,别闹了,坐,坐下咱们慢慢说。”
    邵俞松开瓦罐儿,牙齿都要咬碎了:“你说!”
    瓦罐儿从怀里掏出封用火漆封好的信,交给邵俞,傲慢道:“我家主子让你看看,说你看完后就知道了。”
    邵俞抢走信,手忙脚乱地拆开,越看脸色越差,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盯着食盒,面如死灰。
    “看完了?”瓦罐儿从邵俞手里抽走信,揉成团,扔进燃得正旺的火盆里,他识字不多,看着纸团上的墨字被烧成灰,像灰蝴蝶似的上下翻飞……
    瓦罐儿手伸在盆上烤,依照夏爷爷教的,淡淡笑道:“想必邵总管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顾寡嫂和两个侄儿的性命,自己拿着钱逃出京,但恕兄弟提醒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权,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们的人都会追杀到你。到时候,你们邵家可就灭门了。”
    “不用说了,我做!”邵俞似乎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道。
    “早说不就完了。”瓦罐儿翻了个白眼,抓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他壮起胆子,将食盒盖好,拎着往出走,出门的时候特意停了下,笑眯眯地回头,“酒不错,我会代你向你嫂子和侄儿问好,再见。”
    ……
    大抵喝了酒,瓦罐儿也不害怕了,甚至将食盒挎在臂弯,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梯。
    他现在有点兴奋,又办成了一宗差事,那么离高官厚禄就不远了!怕什么,不就是断手断脚么。当年司礼监的掌印陈银,现在的夏爷爷,老东西李福,还有死了的裴肆,哪个权阉手里没有上百条人命?哪个没粘血?哪个是孬的?
    要想爬的高,就得心狠手辣!
    瓦罐儿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他步子坚定,离开天然居后,匆匆原路返回。
    他在猜想,待会儿夏爷爷肯定会夸他,说不准还会赏他五十两银子哩!
    越想越兴奋,瓦罐儿脚步不觉加快,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又回到了那个僻静的小巷。
    此时过了申时,日后渐渐西斜,小巷子越发阴暗,静的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夏爷爷这会儿独自站在马车跟前,手里端着个紫砂壶,一脸的和蔼亲切。
    “爷爷!”瓦罐儿疾奔过去,噗通跪下磕头,笑道:“儿子幸不辱命,办差回来了。”
    “不错。”夏如利看了眼食盒,亲昵地抚摸瓦罐儿的头发,“我的人就在天然居的隔间盯着,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全都看到了。早在一刻钟前,我就知道全部过程,好孩子,你这宗差事办的真好。”
    瓦罐儿一愣,原来夏爷爷早都派人跟着他了,大抵是考验他办差的能力吧。
    “您没在现场看,邵俞当时吓得脸色惨白,哭得像个小娘儿们!”瓦罐儿嘲笑道。
    “呦,那我可错过好戏了。”夏如利笑着点头,忽然问,“告诉爷爷,你有没有听话?看没看食盒里的东西?”
    “没看!”瓦罐儿头摇的拨浪鼓似的。
    夏如利眉头微微蹙起,语气依旧温和:“爷爷不喜欢说谎的孩子哦。”
    瓦罐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不当心看见了一眼,是个……”忽然,他的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他瞬间无法呼吸。
    瓦罐儿拼命挣扎,手伸向夏如利,“爷爷救我,为什么……”他说不出话,只能看见夏如利笑眯眯的,不为所动。他感觉凶手手劲儿又大了几分,想要用绳子把他的脖子绞断,他拼命的回头,看见勒他的是……阿余!而此时,马车的帘子被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掀开,里面坐的人竟是,是裴肆!
    瓦罐儿顿时毛骨悚然,裴肆死了啊,里头的是人是鬼?
    不管是什么,反正他要变鬼了。
    他到死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啊!
    ……
    阿余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看着瓦罐儿这幅死不瞑目的样子,不禁狞笑,挥手叫暗卫将尸首抬走,躬身给夏如利行了个礼,拿着食盒退下了。
    夏如利锤着发酸的肩颈,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咬住茶壶嘴,喝了口热茶,摇头笑道:“那小孩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裴肆手又开始抖。
    记得那天他刚被阉割,就是瓦罐儿伺候的他。
    他的所有无助和屈辱,都被一个贱种小太监看到,他无法接受。
    “什么好苗子,在我眼里,人只有能不能被利用,仅此而已。”裴肆淡漠道。
    夏如利小指挠了下脖子,笑着问:“去年底你就央告世子爷帮忙,将邵俞的嫂子侄儿从幽州带来长安,怕是那时候起,你就打算对付邵俞了吧。”
    裴肆懒懒地窝在软靠里,摩挲着被他玩弄的半死不活的小猫,唇角上扬:“他把我当成了冤大头,不断从我这里讹钱,偏偏他还有点小聪明,知道得罪我不会善终,便想拿钱跑路。可他也不想想,他既知道我这么多秘密,能全身而退?我不是唐慎钰,跟他没什么情义可讲,他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合作伙伴,可在我眼里,他只是一条能利用的贱狗罢了。”
    “服。”夏如利朝裴肆连连拱手,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深沉:“小公子,我再提醒你一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那么喜欢公主,真舍得伤害她?”
    裴肆冷笑:“义父教过我,无毒不丈夫,既决定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
    ……
    公主府
    才酉时,天就暗下来了。太阳西沉去,在天际留下片昏黄的光亮。
    上房已经掌灯,侍女们捧着热汤和干净的手巾,鱼贯入内。
    春愿试了好几套衣裳,最终选定了身玫红色的,精心打扮了番,头发特特梳成了妇人的样式,戴了枝金凤步摇。她对着落地镜左右看,捏住腰身的布料,问衔珠:“你说我是不是胖了?”
    衔珠两只胳膊挂了好几条拖泥裙,笑道:“您是出了名的腰细,估计还得等几个月才长肉。”
    春愿抿唇笑,上一个没留住,这个她一定要平安生下来。
    “酒菜预备下了没?”春愿扭头问。
    “全都预备好了。”衔珠笑着掰指头数:“多添了六道菜,六盘点心果子,就取六六大顺的意头。厨娘们早都把配菜和鱼虾切好备着了,只等大人一回来就开火,保管一刻钟内就能端过来。您就将心放肚子里,今晚好好和驸马爷欢聚庆祝。”
    正在这时,外头的婢女来报,说邵总管来给殿下请安,就在花厅那边候着。
    春愿神色黯然,叹了口气。
    当初她身边有三个极得力的人,雾兰嫁人了,现在音讯全无,邵俞要离京,现在就只剩下个衔珠。
    世事就是这么多变,那时她最疑心疏远衔珠,现在看来,这丫头是娇横了些,但却是最忠诚的。
    “知道了,让他等等。。”
    春愿应了声,略整了整衣裳,便往花厅去了。
    花厅里暖如春昼,金炉里焚着微微发酸的瑶英香。
    春愿掀开珠帘,把眼瞧去,邵俞此时躬身侍立在厅正中央,不同于从前整日穿内官官服,他今儿穿的倒鲜亮,崭新的缎面裘袍,脚蹬牛皮短靴,腰间悬挂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头发梳的一丝不乱,用根碧玉簪绾在头顶。
    “真是贪够本了,瞧这身行头,没个上百两可置办不出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哪家官公子呢。”衔珠阴阳怪气地啐。
    春愿拽了下衔珠,示意她别说话。
    “邵俞,你来了呀。”春愿面带微笑。
    邵俞似乎才听见动静,身子猛颤了下,忙上前磕头请安,“殿下,奴婢今儿过来跟、跟您辞行。”
    春愿坐到上首,半个月未见,她发现邵俞瘦了很多,原先肉嘟嘟的脸微凹进去,眼睛也有些发红,整个人心事重重的。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憔悴。”春愿关切地问,毕竟主仆一场。
    “多谢主子挂怀,实是做了半个月帐,熬夜熬出来的。”邵俞摇头,笑着说谎:“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奴婢心里难过。”
    “别跪着了,坐吧。”春愿叹了口气,让衔珠去给邵总管搬张圆凳来。
    忽然,花厅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主仆两个谁都不说话。
    最后,还是春愿先开了口,往日和睦画面历历在目,她温声道:“那时候,我刚来京城,就连小婢女都在底下偷偷嘲笑我潦草的口音,说我言行乡气十足……大人将你推荐给我,实在是用心良苦了,你细心,处处帮我、提点我。若没有你们几个,我这个公主府怕是早都倒塌了。多谢你,邵先生。”
    邵俞鼻头发酸,头低下,不敢抬起来,只说:“您太客气了,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
    其实公主对他,真的没得说了,他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和裴肆做起了买卖。
    “是奴婢对不起您。”邵俞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婢太贪心了,几辈子没见过银子,就,就……奴婢辜负了您和唐大人的信重。”
    “都过去了。”春愿虚扶起邵俞,温声道:“大人是个练武的粗人,脸又臭,有时候说话很伤人,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不敢,这都是奴婢该受的。”邵俞低下头。这半个月,他还了两份账,一份是公主府的,另一份是裴肆的。
    裴肆的那份与其说还,倒不如说被一些蒙面恶汉强行拉走了。
    春愿见邵俞紧紧抿住唇,眼里透着委屈和不甘,她叹了口气:“毕竟,你伺候了我一场。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些银钱,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布料、家具什么的,已经装上车了,待会儿让下人送到你的住处。”
    邵俞捂住脸,失声痛哭:“殿下,奴婢对不住您,您,您是菩萨心肠啊。”
    春愿噗嗤一笑,还当邵俞忏悔贪污公银,温声道:“以后去了新地方,可是要本本分分的做人,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写信给唐大人,能帮我俩一定会帮。”
    邵俞泣不成声,忽然起身,痛苦道:“殿下,此一别,怕是咱们这辈子都难再见,请容许奴婢再给您做一盅茶,再伺候您一回!”
    “好。”春愿含泪,笑着点头。
    邵俞行了个礼,去耳室洁手烹茶。他背对着公主,此时,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人在风光时,很少会静下来反思,惟有走到绝境时,才会回头看来时的路。
    他恨唐慎钰,可公主一直对他很好。
    唐慎钰和公主会放过他,可裴肆不会。
    没错,他前日看见裴肆了。深夜里,那个阿余暗中摸过来,将他掳到一条寂静的巷子里,趁着月光,他看见马车内除了夏如利和瑞世子,还坐着个俊美苍白的男人,不是裴肆是谁!
    这条毒蛇居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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