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剩下长孙无忌和李勣。
    李勣既然肯来,就不再矫情。
    此时将自己被太子和魏王招揽,不胜其扰的困顿说与长孙无忌。然后拱手道:“我自问心无愧,只一心报国御敌,绝不掺和国本之争。但晋王好意提醒于我,只怕我领兵在外时,会有小人进谗言。”
    “若有此等事,还请赵国公为我直言,李勣不胜感激!”
    长孙无忌一面托住李勣,一面暗中点头:武将就是这样痛快,哪怕李勣已经算是有心思有筹谋的武将,但真决定了的事儿,也就大大方方坦然求助,肯欠下人情。而不搞什么文臣之间惯用的彼此试探,甚至彼此拿捏做利益交换。
    爽快人,他很喜欢。
    “大将军为国征伐,训整戎旅。将来若有小人诬陷,我必为大将军于御前分辨清白!”
    李勣再次谢过,他并不怕欠长孙无忌的人情,毕竟如今争储位的两位,都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
    因此,长孙无忌算是朝上最置身事外,不怕牵涉其中的重臣了。
    只要于国本之争这种大事不牵扯,李勣倒不怕欠点人情——以后长孙无忌让他帮什么忙,帮回来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地,李勣又不免生出感喟:多亏了晋王替他引见,否则他自己实难唐突结交长孙无忌。
    晋王,真是纯善之人!
    此时酒膳已经撤下,李勣便以手中甘蔗饮代酒,敬了长孙无忌一杯。
    放下杯子后,又不免念叨了一句:“只盼着能早些出征——我不过一武夫尔,在京城时才有几分用处,等离了京城,太子殿下和魏王处,应当也就罢了。”
    长孙无忌放下手中杯盏,笑容里带了一丝玄妙的味道:“懋功啊,我若是你,就不会急着离开京城。”
    李勣:?
    长孙无忌直接抛出重磅消息:“圣人要建立一座凌烟阁,择定开国来功勋最著的二十四位功臣,图形凌烟阁——这样名传千古的大事,你便舍得此时离京?竟不一争?”
    他声音不大,但落在李勣耳朵里,却如同惊雷。
    手里的白瓷杯,竟然被李勣吃惊用力之下,立时捏出了裂纹。
    凡是武将,谁不想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流芳百世!
    而凡是臣子,谁不想位列功臣阁!
    汉武帝刘彻建麒麟阁,汉宣帝追列功臣于上,朝臣无不想‘画图麒麟阁’;汉光武帝刘秀,起立云台阁,将与他一起开创东汉基业的二十八位功臣画于阁上,是世人皆仰的‘云台二十八宿’——甭管文臣武将,谁不盼着将自己的图绘姓名,永勒于功臣阁,受万世敬仰!
    皇帝居然要起功臣阁了!
    他们大唐的第一座功臣阁!
    凌烟阁……李勣心里反复念了几遍——这名字真好,比麒麟阁和云台阁还要好!
    直到凉凉的饮子从杯子的裂缝中留到李勣手上,他才反应过来,竟然失态捏坏了长孙无忌家的杯盏。
    李勣有些赧然。
    长孙无忌倒是笑了。
    他生的很俊朗,哪怕已近知天命之年,依旧不见丝毫老态,依旧是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的宰相。
    他摆手笑道:“懋功不必自惭,我初次从圣人口中听闻此信时,亦是心旌动摇不能自持。”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名利已然不缺,所挣下的家业之大,只要子孙没有犯下谋反大罪,哪怕再不成器,只躺着享受,也可富贵绵延五代。
    心中所追求的,唯有赢得生前身后名了。
    李勣敏锐地抓住了长孙无忌话里的重点:凌烟阁的消息,是圣人先私下透漏给长孙无忌的!
    这就代表,长孙无忌一定会上凌烟阁。
    □□裸的保送啊。
    这一刻,李勣真是恨不得成为长孙无忌。
    他稳了稳神色,拱手道:“多谢赵国公将此要紧事告知,我绝不外泄!”
    长孙无忌颔首:“我信得过懋功,才会提前透露于你。”然后推心置腹状:“所以我才劝你,别老急着离开长安去打仗。要紧着在京的这段时日,在圣人跟前好生表现——你虽有军功,但自高祖开国来,我大唐有军功的文臣武将,何其之多?总要圣人记得的功臣,才好!”
    “再与你说一事,我听圣人言下之意,这回上凌烟阁的功臣,可不限于在世之人。”
    “圣人特意缅怀了故莱国公,与我说,到时一定要将故莱国公的画像寻出,让阎立本再照着描一遍。可见自高祖起兵来,无论在世与否的功臣,都在圣人的考量之列。”
    故莱国公杜如晦,是圣人深刻怀念的臣子,与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起,被称作‘房谋杜断’,是圣人曾经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杜如晦去得早,四十来岁就病逝了。圣人深缅之。
    甚至有时候宴请群臣,圣人本正兴致高昂呢,但看到一道杜如晦喜欢的菜肴,都会伤感起来,立刻赐菜给杜家。
    要搁往常,圣人如此爱才念旧,李勣只有感叹敬仰的。
    可现在听来,只觉得心火如焚。
    活人跟死人才不好争!
    只怕皇帝会更惦念故去之人,觉得他们没享到福气,想要给一份哀荣。说不定会给倾向于将名额分给故去的功臣。
    这回凌烟阁只选二十四个功臣!二十四个啊,如今就已经有俩名额出去了,除了这二位,房玄龄、魏征、李靖等人,又绝对是板上钉钉的占据一个名额。
    李勣现在满脑子都是人名和数字,十分紧张的算着他能否挤进二十四人之一。
    因开国的大将们,诸如李靖大将军一般,已经渐渐老去。李勣现在已是中流砥柱的武将之一,属于正当年,所以太子和魏王才会都想拉拢他。
    但这也是他竞争凌烟阁的劣势:他并非是一开始就追随高祖的旧臣,且年纪资历比之老臣都略显欠缺。
    最痛苦的就是他这等臣子了——那些一定能上凌烟阁的,不必紧张,那些注定上不了的,也直接躺平。
    唯有他这等,心里火烧火燎。
    “多谢赵国公告知!”
    李勣原本想在京中安稳猫着只等出征,少出门,更少去圣人跟前表现,免得引起太子和魏王的注意。
    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改了主意。
    什么太子,什么魏王,不管!
    他李勣要上凌烟阁!
    这一晚,李勣根本没有睡,脑子里勾勒了许多计划——如果他想争凌烟阁的一个位置,必得让皇帝觉得他够有用。
    就像长孙无忌等人一样,能被皇帝深刻记住。
    于是次日,李勣一早就起来奋笔疾书,准备把他平日瞧出来,却只做不见的兵部政令不当之事都写下来,然后就准备去皇帝跟前刷存在感。
    接下来在长安的日子,他一定要让皇帝对他的办事能力也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他还没写完奏章,宫里就传召于他。
    李勣奉旨入宫。
    立政殿内,二凤皇帝见了他就笑道:“你与朕说了好几回急着出兵,如今可以如愿了!薛延陀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动兵,你可速速离京,前去支援阿史那思摩。”
    李勣:……
    夷男,你***真是一点不做人啊!
    我与你势不两立!
    皇帝说了速速离京,李勣的新计划当即宣告破产。
    只好在领兵出发的之前,再赶着去拜别了一次李治,并将凌烟阁之事说出,然后请晋王若有机会为他进言。
    李治一点儿条件都没提,直接应下来。
    还特别关切道:“大将军哪怕心中记挂凌烟阁之事,也不要焦急——我听父皇说,薛延陀夷男可汗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大将军万事要当心。”
    李勣越发觉得晋王人好,他点头道:“王爷所说,臣都记下了。臣必不会为了希图凌烟阁,贪功冒进以至于犯下大错。”
    他心里有多渴望进凌烟阁,此时对于战局就有多冷静。
    这一仗他不能急。
    哪怕战事拖延,以至于胜了也来不及记作入凌烟阁的功劳,也决不能为了军功急切出兵。
    向来以怒兴师,以急兴师,都是兵家大忌。
    若是急于出兵,竟然败给薛延陀,那他这辈子是别想进凌烟阁了。
    见李勣沉着淡定,李治也就不再多说:“大将军出征在即,我不虚留了。”又送到殿门口:“大将军,一路保重。”
    李勣龙行虎步,原本都走了,却又忽然转回身来。
    “臣当年受陛下命,为代并州大都督,实乃臣之幸。从今后,臣愿继续为晋王守卫并州。”
    为晋王,守卫并州。
    之后才告辞离去。
    **
    一月后。
    太极宫东北角。
    初夏的蝉鸣,声声入耳。
    姜沃打着一把素面纸伞,仰头望着正在翻修中的楼阁。原先这只是一座专门为隋炀帝存放字画古董的小楼。
    但日后,这将是名传千载的凌烟阁!
    姜沃仰头看着此时尚且平平无奇的楼阁。
    想的便是李贺那首‘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从此,这里将是历朝历代无数文臣武将追求的精神象征。就像白居易遗憾的那样:“老去何足惊,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
    姜沃再没想到,自己能亲眼看到凌烟阁的起建。而且,凌烟阁的选址,与动工翻修的吉日,还是圣人命她算的!
    她渐渐从盛唐的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刚到贞观年间之时,觉得自己像是去博物馆参观万里江山图一样。但时间越久,她就越入画中,最终变成了画中人。
    能眼见凌烟阁起,就令她极欢喜,更别提这一算还收到了系统结算的近百筹子,更是锦上添花。
    “外头不晒吗?快上来看看。”
    阁楼上探出一个头,阎立本从二层楼上往下看,见她站在外头不动,就出声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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