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他枯坐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似乎被打击的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彻彻底底破防了:**,智障!
    快跑,再不跑要跟着魏王陪葬了!
    杜楚客到底是个有决断的人,立刻壮士断腕,去皇帝跟前磕头,道自己这些年猪油蒙了心,居然一直捧着魏王,不敬太子,昨夜大哥托梦给他,痛骂了他一宿。今日他再无颜面立于朝堂之上,决心辞官。
    皇帝念在杜如晦的面子上,给了他个北丰县令,让他走了——北丰是杜家的祖籍,回家乡去做个父母官,也算是皇帝高抬贵手了。
    杜楚客跑的比兔子还快,都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就收拾包裹,离了长安城。
    这伤心地,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倒是魏王,根本不知道杜楚客已经跑路,还在府中挑选最喜爱的紫袍,准备明日穿的衣裳——
    听说今日父皇已经召宰辅们往立政殿去了,又有旨意宣他明日入宫。想来是要立他为太子!
    **
    第七日。
    魏王李泰在宫门口被侍卫团团围住时,还茫然不解,斥责道:“你们好大的狗胆,如何敢拦我?我要去见父皇!”
    铁甲侍卫们丝毫不为所动:“圣人有命,东莱郡王不必入宫面圣了,请先往‘武德殿’暂居。无诏不得出门。”
    说是暂居,其实就是扣押。
    这一日,皇帝明发两道圣旨。
    提前有心理准备的宰辅们还好,其余朝臣们,简直是被炸的七荤八素。
    第一道圣旨:
    魏王泰,志骄慢上,结党朝臣,引官朋党,谋夺储位,即日起削去魏王爵,降为东莱郡王。且择日贬出京城,去往东莱。
    第二道圣旨:
    立晋王治为太子!
    与此同时,长孙无忌已经亲自带人往魏王府去点花名册去了——魏王既然被削去亲王爵降为东莱郡王,那这些属臣和兵卫自然要重新整过,该留的留,该跟着东莱郡王走的,就打包一起打发走。
    朝臣目瞪口呆:魏王为了储君位争斗了数年,再没想到,于数日内败于晋王之手!
    立政殿内,李治刚开口:“父皇,四哥……”
    皇帝止住:“雉奴,不要为他求情。朕知你深守孝悌之道,对兄长们都很敬慕。但从今天起,你要学着做一个太子,哪怕舍不得也要做出应有的处置——你四哥生了这样的心,便不能在将他留在京城,懂了吗?”
    李治先是露出不舍之色,之后才坚定起来点了点头:“父皇,儿子懂了,也会学着去决断的!”
    但很快又道:“那……父皇能不能让我送四哥出长安?我该去送送的。”
    就像,曾经送走大哥一样。
    四哥,我也该去跟你好好道别。
    皇帝颇觉安慰:“好。”!
    第53章 再会九成宫
    李治再到太史局去取吉日时,太史局诸官员拜见之郑重,与之前又截然不同了。
    从前拜见的是皇子,是大唐数十位王爷之一。
    此番再行礼,可就是对着东宫太子殿下,对着未来的皇帝了。
    姜沃也正式称一声:“殿下。”
    初唐时,宫中典制与后世不同:百官唯有对皇太子,才能敬称殿下。
    从前相见,都是称一声晋王,今日,终于可以称一声太子殿下。
    *
    对朝臣们来说,从月到四月,短短一月,这世界变得太快……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朝臣一向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拨人,而世家臣子又为其中翘楚。
    在最初的错愕后,他们已经迅速接受了现实,并分析了现实,开始考虑如何就现状谋取利益了——若非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能朝代更迭,多少帝王将相从云端跌到尘土,世家们却一直存在,还存在的很滋润金贵。
    “这才两日,就已经有世家向我示好来了。”李治坐下来,却不忙问送走李泰的吉日,而是先与姜沃笑了一句。
    姜沃如常递上茶,随口道:“想来是通过太子妃?”
    李治点头,眉宇间神色如常,依旧柔和淡然,但姜沃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点寒意:“听王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世家对我能做太子,倒也十分乐见呢。甚至原本倾向于四哥,甚至帮过四哥的世家,对最后是我做了太子,也没有多大的抵触之意。”
    他垂眸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声音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冷意:“还真是……看不起人啊。”
    姜沃莞尔。
    她理解李治的不满:世家对他做太子,一点儿不紧张,反而还一致表现的挺欢快——可见是觉得‘新太子’宽仁柔和不足为惧,将来在他手下,世家终于不会像在当今圣人手下一样窒息了。
    姜沃指了放在窗下的碗莲笑了笑:“大概他们觉得,殿下是无害的洁白莲花吧。”
    这句话,在李治给她送莲花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可想说了。
    李治望向姜太史丞特意放远了些的碗莲,见柔嫩的白色花瓣正好在风中摇曳了两下,不由也笑了。
    “也罢,世家且搁一搁再说……以后要来往的日子还长。”
    “倒是眼前有一事,又要烦劳姜太史丞了。”这回李治的笑容就真切了起来,笑眯眯道:“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是送走四哥的吉日呀!”
    姜沃也笑眯眯回答:“早替殿下算好了”。
    李治接过来一看时辰,也很满意:虽说依着他的真实想法,是很想明天就把四哥踢出长安城去东莱海边吹风,但他也知道,得给父皇留点缓冲的余地和痛定思痛彻底下定决心的时间。
    人说壮士断腕,父皇这是一月内连断两腕,肯定很痛(李祐:所以真的没人记得我吗?)。
    若是让李泰离开长安太快太凄凉,父皇没准回头就心疼起来了。
    李治把写着吉日吉时的纸对折塞到衣袖:“接下来又要忙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厚此薄彼,当时给大哥带了那么多东西,当然也要给四哥多准备些吃用之物。”
    话虽如此,但李治一点儿没有当时给大哥搜寻‘有趣之物’的急切和忙碌,而是很悠闲地继续坐着,甚至自己拎过茶壶来,给两人都添了一点茶,继续聊天。
    “说来,之前我问姜太史丞的结局,已经有了答案。”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姜沃却很自然地听懂了,李治说的是《宝珠传奇》。
    在之前,远在太子谋反之前,李治就曾经问过姜沃:“姜太史丞这个故事似乎没有写完——从悬崖跳下去的人,就一定得摔死吗?”
    姜沃当时想了想道:“按一般的规律来说,跳崖就相当于终结,就像人于江河中迷了道路,似乎只有漂泊在水上困死渴死一条路——但或许迷路之人,划啊划啊,就遇到了桃花源也不一定。”
    《桃花源记》,李治当然也是读过的,听了不由道:“这可能也太小了吧。”
    “极小的概率,并不代表没有。”
    那时候,李治只以为姜太史丞在安慰他,可现在——
    李治再次露出了笑容:“现在大哥哪怕还没有进入桃花源,起码,也愿意试着划船去寻一寻了。”
    李治又拿了块点心吃——姜沃发现了,他是真不着急为送走李泰做准备,这区别对待明显的,跟媚娘那个恩怨分明劲儿真像。
    他慢条斯理的吃了两块点心,又擦过手。
    之后李治忽然正了颜色:“其实,我一直有一事想请教。”
    “姜太史丞师从两位仙师,学的是谶纬之术。但……姜太史丞既然能说出‘桃花源’并非没有,就说明不觉得命定的谶纬一定会应验。”
    难道卦者会怀疑自己的卦相吗?占星者会觉得自己从星辰中看到的未来可以更改?
    姜沃早就在等着李治来问他这个问题。
    二凤皇帝跟她的两位师父的相处模式很默契,帝王会问的话,观星者该观的命运、该说的话、该相的面,双方都在分寸内。
    彼此君臣相得。
    就像姜沃知道,袁师父的‘盲目’真相,其实从来没有瞒过二凤皇帝一样。君臣自有默契,袁仙师想避开的乱局,正好也是皇帝想让他避开的。
    姜沃与媚娘也有这种默契——且以她们的关系,卜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根本不需迂回。姜沃不说的卦象,媚娘根本就不会问。
    但姜沃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跟未来一段时间的君王李治,建立这种君王与卜者的默契和尺量。
    “殿下,我自然信我的卜算之术,尤其是卜算时间跨度越小、牵扯人越少的事儿,必然越精准。”
    她随手扔出一枚铜钱:“就像这,只有一枚铜钱的未来,不会有什么波折。”
    “但世事并非如此。”她请李治伸手拨了一下她卦盘的一处铜片,李治就见全盘的铜片都动了起来,形成了让他眼花缭乱的卦图。
    “这就是世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姜沃放低了声音,很轻道:“殿下,东宫之变,自然也有过天象预示。”
    “曾经师父也向圣人说过的——”
    正如李淳风曾经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星辰垂象,不是一种必定的死局,也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
    “作为卦者,我相信世上有冥冥天意。”
    “但我亦信‘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事在人为,哪怕是卦象的困局死局,也总能与天争一线生机。”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类最强的,不就是那种与天争命的毅力和决心吗?
    若是完全顺应天时地变,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吧,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每次都是根据本能来逃窜。
    但人类没有,他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去救灾、堤坝、造城……
    从她能来到这个大唐的契机,到她如今所学的谶纬之术。让她成为一个相信有命运的人。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的认命人。
    “殿下,我是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李治这回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起身行了一礼,就像他第一次私下请托姜沃起卦时一样的一礼:“愿此后长久得姜卿之佐。”
    姜沃亦还礼。
    太子离开太史局时,所有官员见了,忙又都放下各自手里的公务,起身送至大门口。
    甭管太史局的官员们对他多了几倍的恭敬,李治倒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和,但这份亲和里,又多了些与往日不同的端正。姜沃边旁观边感叹:太子殿下,有一种天生的能迅速融入当前身份的适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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