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孙思邈的设想中,他只能在东市的边角起个小医馆。
    毕竟他虽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但多年在外,接收的多半是穷苦的病人,常免费给看诊不说,有时还会倒贴医药费,因而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宽裕。
    孙思邈跟姜沃熟悉后,还曾经对她透露了自己每隔几年必要入京的另一个缘故:他平时四方云游,为人治病。时不时还要寻铺子印自己新写成的医书,都颇费钱财。于是孙思邈囊中羞涩的时候,就会回京城‘探望旧友’暂居几月,顺带给权贵们出手诊脉。
    孙神医难得回京,甭管有病的没病的权贵之家,基本都要请他看一看才放心。
    都是权贵高门,来求神医请脉,那能空着手来吗?
    必然不能。
    姜沃了然:“原来先生每年回到长安城,都是劫富济贫来了。”
    由此可见,每隔几年需要回来‘搞钱’的孙思邈,本人是没有多少积蓄的。
    当然,以孙思邈的名声和医学地位,他要是开口,从二凤皇帝起,到下头无数官员,有的是人愿意给钱,替他建立医馆。
    但他也必然不会要——若是他私人的医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他收徒弟是最重医者心性的,他自己的医馆才是好好挑选弟子,若是旁人出资建的医馆,非要塞进几个人来,是准还是不准呢?都是麻烦。
    且若是自己的医馆,将来他要走,也不必跟任何人多说,依旧可以去云游四方。
    于是孙思邈起初,是没准备成立一个东市上的大医馆的。
    但今年恰不同:李勣回京了。
    作为一个财神,他能轻轻松松拿出一大笔钱来,将医馆所有经济基础摆平掉。最要紧的是,作为孙思邈的学生,他是很了解也很认同老师挑选学生标准的,他也格外尊敬孙思邈,绝不会因为是投资人,就乱干涉孙思邈的收徒,以及去留。
    因此这半年,孙思邈几乎都在闭门研究新医书,建医馆的事儿几乎没操心,李勣就给包圆了。
    且英国公李勣,不但是财神,还是门神。
    既是建医馆收徒,就要扰乱长安城中原本的医疗秩序,说的直白些,孙思邈在京中,只怕影响了许多医馆和大夫的收益。
    哪怕孙思邈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不怎么有人敢明着找茬,但暗中使坏的却必是有的。孙思邈云游四方,自然也曾被各地豪强或是地头蛇医者难为过,都是经历过得。
    李勣也考虑了这方面的事儿,直接从自家的英国公府调了二十个亲兵,去给老师当起了护卫队维持起了医馆秩序。有此坐镇,牛鬼蛇神退散。
    饶是孙思邈依旧不愿意出仕,见此次行事之便利,也不得不感叹一声,朝中有人好做事是真的。
    因此一切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他眼角也有分明纹路,透出笑意:“且太子殿下也向陛下进言过了,今年下半年,开始重修《医典》。正好医馆已开,我也要试试许多新的医术!”他眼中有跃跃欲试的光彩。
    毕竟《医典》是国家官方医书。就算是孙思邈来为姜沃那本医书上的新知识背书,也不可能只凭他一言,就直接改了之前沿用多年甚至多朝的传统医学观点。
    若想改,必须拿出切实有效的治疗效果来。
    接下来的半年,就是孙思邈在京中拿出‘治疗效果’的时间了。在这方面,孙思邈自然信得过自己。
    姜沃也听得心潮澎湃起来:真是一派希望就在眼前的欣欣向荣之景!
    *
    “只是还有一事。”孙思邈看起来也有些可惜,对姜沃道:“如今愿意来跟老夫学医的人很多,但,依旧没人愿意去专门学《妇人方》。”
    孙思邈温和的望向姜沃:“不过你放心,每一个来求医的人,我都会令他们背好《妇人方》,否则便非我弟子。”
    他知道姜沃是很在意《妇人方》的,第一回 见面就说过,格外敬重自己是个肯看到妇人疾病,愿意为女子之病痛著书的大夫。孙思邈后来想一想,觉得她愿意把这几本如此珍贵的奇书交给自己,应当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她想把医书交给一个,视男女疾病一样痛的大夫。
    是啊,本来就是一样的人,得了病都一样的痛苦。
    果然,孙思邈见眼前穿着官服的姑娘眉眼有些低落了,不复刚才的皎如星辰。
    不过,很快她又抬起了头。
    作为一个曾经的久病之人,姜沃其实是很理解大夫们的。
    这是一份很辛苦的职业。
    她也一贯不喜把大夫、老师、警察等职业特殊‘圣人’化,动辄谈奉献不谈收获。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医者还是职业,就职就是要谋生的。专门学习《妇人方》,只怕很难谋生。
    而不被生计所困的来学医的人,追求的大半是医道本身,或是名声,给妇人看病,一来很难成名,二来……还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恶意眼光打量和揣测——你一个大男人,专门去学给妇人看病,是什么心思?
    没有利益,反而可能有损害,这些男大夫自然不肯专学‘妇人方’,只怕孙思邈要求他们都得背下来,他们也只是听话背下来而已。
    所以,只能是女医。
    姜沃抬起了头:“先生也是愿意收女医的吧。”
    孙思邈温和笑道:“有教无类,为何不收?”他这些年没收过正式的女学生,也是因为四地云游,又带着好几个男弟子,再不可能有女子跟着他到处跑,与这些男人同居同处。
    但每一地,愿意学些医道的女子、或是来求教的医婆,孙思邈也都会尽力教导。
    姜沃能想到,孙思邈自然也能想到女医会愿意学《妇人方》。
    只是可惜……
    孙思邈还道:“能够颇认得几个字,又能出门来学医的女子实在少。”忽然想起了一事,对姜沃道:“倒是前两日,有个妇人来问,能不能跟老夫学医。”
    那是医馆旁在一家布行做工的妇人。她因是寡妇,家无恒产,为了养活一个女儿,自然要出门做工。一般东西市是很少有女工的,还是因这家布行的东家,也是个自立了女户的小娘子,这才收下了她。
    这妇人是近水楼台,听见有人在医馆门口议论,孙神医收徒,居然还要求每个人都背过《妇人方》一事,才鼓足勇气去问了一句。
    孙思邈当时正在内间看诊,也未曾亲见,还是听弟子提了一句,那妇人还道,能不能下了工再来学。
    等回去见见再说。
    若是真心向学,孙思邈也不介意每日抽出时间来教她。
    他对姜沃道:“你放心,凡有女医来求学,我绝不拒之门外。”
    *
    这日,媚娘进门,就见姜沃在桌上摆开算筹,似乎在算自己的积蓄。
    这可是少见!
    媚娘不由笑问道:“你怎么忽然算起账来?难道你有什么要急用钱的地方吗?我这里有。”
    姜沃知道媚娘还有一些带进宫的金银首饰,此时连连摆手:“不,姐姐,不是我自己缺钱用。”
    “我是想成立一个助学金。”
    “助学金?”媚娘是第一回 听这个词。
    “资助女子学习‘妇人方’的生活补助金。”
    说着把孙神医今日的话都与媚娘说了一遍。
    她把笔搁下道:“就像先生说的,能出来走动,上医馆求学的妇人本来就很少,想必是寡妇失业,家中也没有人能依靠的。”没人依靠,也是没人管束。寻常妇人,每日要在家中洗衣做饭带孩子,便是愿意学医,也没有功夫特意跑到东市去学,家里人也绝不会同意。
    “迫于生计去东西市做工的妇人,应该不少。”姜沃想的就是抓住这有限的资源。
    然而媚娘想了想,却道:“小沃,若是你想让这些贫苦妇人学医,便是有这‘助学金’,她们愿意来,只怕也很难学成。”
    她接着道:“这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应当都没有机会认过字——要从大字不识到能领悟医书的程度,实在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做到的。”
    孙神医一定是没有空,从最基本的认字开始教起的。
    “不,不一定非要认字。”姜沃忽然抬起头来。
    媚娘奇道:“嗯?连医书都看不懂,药方都不会写,如何能叫大夫呢?”
    姜沃知道媚娘是怎么想的:她是把大夫当成宫正司女官这些职位来看的。就像要会写公文,前提必须是读书认字,媚娘觉得,要会做大夫写药方,认字当然也是大前提。
    可惜,在这个时代,如果说文盲率百分之九十,那么女子文盲率,只怕要到百分之九十五。这还是姜沃往乐观里估计。别说寻常人家或者贫苦人家女子,就算跟媚娘一起进宫的才人,官宦之女,都有不认字的。
    宫正司这几十口子会认字的宫女,还有许多是宫正司年长的宫女,去小女孩子堆里先挑了机灵的孩子,现教的认字。
    但姜沃是亲手抄过妇科医书的。
    不,是妇产科。
    “姐姐,妇产不分家,许多接生的稳婆,其实并不认字!”稳婆里也有水平好和水平差的。好的稳婆就是从经验里(甚至是血淋淋的经验里)总结出,孩子的体位、孩子的出生时间、孩子是否顺产、大人是否有产后大出血的危险,还会教导产妇如何在生产后保养自己和照顾婴儿。
    或许她们一个大字不识。
    但在产科接生上,绝对比开医馆的男大夫们,只能隔着帘子摸一摸脉的男大夫们强得多。
    姜沃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边踱步,边头脑风暴,边组织语言告知媚娘。
    “男大夫难诊女患,最要紧的一道坎就是男女大防——不能去看,更何况碰触女患者的病处。”
    “那本医书我看过的,妇科中许多疾病,譬如哺乳期间的乳腺炎、因生孩子过多的子宫脱垂……”
    此时不能要求太多,比如做什么乳腺癌手术,子宫脱垂手术,这种在现代都得去大医院专门做的手术,此时想都不用想。
    但正因如此,专门的妇科女医或许不需要太通晓医理。若是孙思邈的正经弟子,必然要从阴阳五行这等最基本的医理学起。
    “但妇科女医,可把这些都先搁下。只学妇科疾病症状,然后学些药浴、按摩、缓解症状之法!”
    “女医最大的好处,便是让女患者可坦然解衣,暴露疾病伤痛。”
    数月内,自然学不成全科大夫,也学不成专精的妇科大夫。
    但,饭要一口口吃。对如今的女子来说,若能有女医,能直接袒露,不,甚至只要能直接谈论起她们身上见不得光的病痛,都是一种安慰。
    若是有人能有些简单易行的法子,缓解些痛苦,就更好了。
    媚娘见她越说越眼中发亮,也不由点头。
    “是,若是女医,何须只能问病候与扶脉——有些妇人症候,大夫不好问,病人更是耻于说,估计也只能随意开些止痛楚的药喝一喝。”这些媚娘在宫外时都是亲眼见过的,她的母亲,还有后来住在杨家内,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见媚娘点头认同,姜沃自己却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够好,似乎缺了很重要的一环。
    缺了什么呢。
    媚娘见她苦思,就道:“此事绝非一日之功,倒是先睡吧,你不要太伤神。”
    这贞观十七年的前四个月,随着废太子、立太子这些事,太史局上下何其忙碌。
    连姜沃自己都暗中庆幸,还好,自己的体质提到了‘六脉调和’,若是原先的‘中人之体’,只怕要累病个一回两回的。
    此时媚娘就催着她洗漱,然后吹了灯,让她赶紧睡。
    黑暗中,哪怕不用转头看,媚娘也能感觉到姜沃没睡着,只怕还在睁着眼看床帐顶上盘算女医事,媚娘就道:“你这是要我捂着你眼睛睡吗?”
    姜沃刚要辩解,媚娘又开口堵住:“可别说睡不着这样的话。你跟两位仙师学过道家吐纳静心之法,还回来教过我,如何会睡不着?如今你先把这些思绪都屏了去,自然慢慢就入睡了。”
    姜沃再没有话说,只好按照媚娘所说,开始调节呼吸深长,让脑中一片空白,果然也就渐渐睡去。
    然而她久违的做梦了。
    姜沃久违地梦到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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