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前任齐王李祐封地。李祐造反的时候,就是先‘占领’了齐州城。而他之前鱼肉百姓恶事颇多,哪怕最后伏诛,皇帝又免了一年齐州的田税,但仍旧有许多受苦的百姓对于李唐宗亲带着厌恶抵触情绪。
    段志冲的手书里也提过,皇帝只顾征战四方,齐王无恶不作,却横行齐州多年无人敢管。
    再者,齐州又隶属山东,是山东士族根基所在之地,世家能影响到的人和事太多。
    且齐州……李治犹豫了下,还是直言说了:齐州,离前魏王李泰被贬之地莱州也很近。
    齐州有太多人,可以找到并□□段志冲这样一个蠢货,再把所有的首尾都抹掉。
    因而李治虽然授意崔朝去查一查段志冲上京来接触过的人,但他心里是不抱希望的。
    都到了冲撞御驾这一步,后头的人更不会露出尾巴来了。
    *
    长孙无忌看完的同时,也听完了太子的分析,两道眉毛立了起来:“不管这封书信是从何而来,但终归是对着太子而来!”
    “臣依旧请杀之震慑天下!”
    然后又看向太子,盼着李治也说这样的话:太子更要越发强烈要求处死段志冲,才显得跟此事无关。
    然而皇帝只摇头:“不必了。”
    李治想了想,也附和道:“儿子也觉得,这种人说不定还愿意一死以图留名。父皇圣明天子,与此等无见识匹夫计较,都污了父皇的御笔!”
    皇帝对死刑很看重,曾下旨为了避免冤假错案,要五复核才处置。
    何必为了这种人,直接下圣旨杀之。
    “稚奴,回去好生用一顿饭再睡一觉。”皇帝让太子先离去,然后单独留了长孙无忌。
    “朕准备给青雀升一升爵位,就封……濮王吧。”
    长孙无忌震惊过后,立刻开始翻袖子:太好了,他吃一堑长一智,总算把皇帝的‘保证书’随身携带了。
    边翻袖子边开谏道:“陛下既已分明此事与太子无干,怎的不心疼太子无辜受此嫌疑,倒是又去心疼青雀!此时陛下给他复王爵,岂不是让太子难堪……”
    说着把皇帝自己写的手书递到皇帝跟前去。
    二凤皇帝都不由往后仰了仰,然后才笑道:“你怎么脾气这么急躁呢?朕还没说完呢。”
    长孙无忌再次噎的半死。
    “陛下请说。”
    皇帝眉目间有心痛和伤感一闪而过,但最终凝成皇帝的坚毅无摧,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朕让青雀做濮王不过是让他之后好过一点——今岁元日朝会,朕会昭告群臣,终朕一朝,濮王不得再回长安。”
    长孙无忌怔住了。
    陛下竟然真的舍得……
    皇帝握住案上的玉玺,看着长孙无忌道:“朕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为天下安宁。朕与青雀的父子之情,也只有如此了。”
    长孙无忌默默把皇帝的手书再收回来,行礼道:“陛下英明。”
    **
    姜沃是等段志冲事都平息后,才想起来要跟媚娘说崔朝事。
    两人原本正用长长的铜签子,穿着年糕在火炉上烤着吃。
    姜沃就把当日‘翠涛酒事件’说了一遍,然后跟媚娘道:“姐姐,以后真是不能再随意饮酒了。”
    见媚娘有些听住了,连手里的年糕都忘了翻面,姜沃就给她翻了一下,然后用小毛刷再刷了一点蜂蜜上去,满足地见年糕出现了一点焦黄色。
    媚娘显然注意力已经不在年糕上了,她先是点头:“若是崔郎的容貌,倒也真是很好,每日见了也赏心悦目的……”
    然而点头点到一半就反应过来了:“可他家中也太麻烦了。就算他那个堂伯已经被清出了族谱,可京中还有崔氏的族长——只看他们上回行事便知霸道与目中无人。”
    “只怕是觉得世人都该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那可不是什么好待的人家。”
    姜沃把自己手里的铜签子也翻个面,然后松手捧起一杯热茶笑道:“姐姐别担心我被崔家拿捏,我们并没有谈婚嫁的意思……”
    姜沃还没说完,就见媚娘霍然起身。
    石榴裙的裙摆猛然拂过,将炉火上两只铜签都扫落,上头叉着的年糕直接大头朝下掉到了火堆里。
    姜沃:啊,我的糕!
    抬头就见媚娘一双凤目里是怒火和寒光交杂:“竟是这种只谈风月,不谈终身的登徒子!”
    姜沃:……怎么说呢,感觉被武姐姐这句话内涵到了。
    她轻轻扯一扯媚娘的袖子,小小声把自己不肯谈论婚嫁的缘故说了。
    媚娘闻言,眼里情绪很快消散:“原是你不想。”
    “那没事了。”
    甚至还坐下来重新拿起一根干净的铜签穿上一块年糕,然后仔细刷了蜂蜜,放到火上烤:“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
    姜沃托着腮等着吃:武姐姐啊,真是双标的令她安心。
    第71章 群星陨落
    贞观二十二年,夏末。
    翠微宫。
    姜沃从湖边小路的树荫下走过,并不觉炎热。到底翠微宫是专门为避暑所设的宫殿,处处蕴凉清净。
    她拾级而上,来到圣人所居的含风殿。
    有小宦官出门将她引到偏殿,推开门:“太史令请。”
    阳光充足,照亮光洁如镜的黑石地面。
    偏殿中布置的很随意,没有君臣分明的御座与下坐,只是散设着几张可以盘膝而坐宽阔的罗汉床,床上还摆着凭几用以随时倚靠。
    皇帝的罗汉床上也只是用了黄色的茵垫,其余摆设都与别榻无甚分别。
    殿中在坐者也都是姜沃见熟了的人。
    二凤皇帝正穿着常服,很随意的盘膝坐在北面的罗汉床上,手臂支在膝头,兴致勃勃与人说话。
    下手坐着的是玄奘法师、袁天罡、李淳风。
    姜沃也就知道为什么叫她来了——看来今日是玄学座谈会啊。
    果然,她上前行过礼后,皇帝很随和道:“去吧,跟你师父坐去。”
    袁天罡跟玄奘法师坐在一处,姜沃就挪步去李淳风身侧。
    李淳风很顺手把葡萄推给她。
    皇帝显然谈兴很高,甚至还对她说了前情提要:“方才法师先说起‘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又论到佛诸世轮回。再有袁仙师提起谶纬之术,推演后世——朕就想起你来。你师父们说,你是年幼时大病数年不能开口言语,后来病好了,便偶有异梦。”
    他又问玄奘法师道:“所谓机缘入梦,得见神物,不知佛法上何解?”
    玄奘法师沉静道:“或许是曾有梦魂入此身吧。”
    法师之言一向是玄奥的,皇帝也不过一问。之后就感慨道:“若是朕能见后世,倒是想知道……”
    姜沃好奇看向二凤皇帝——如圣人这样的帝王,会想知道什么呢?
    皇帝沉思片刻,这才开口。
    “朕想知后世百姓可否永无饥馁?”
    “再有便是……这天下突厥强梁世为纷替,与中原之地兴衰更迭。朕在一日,自然断不许人践我国土,屠我子民。只是朕难免忧心,不知后世我华夏衣冠永在否?”[1]
    姜沃眼前,忽然便蒙了一层雾。
    那之后,又过了一千多年啊,华夏曾经有过威服四海的璀璨,却也曾有过风雨飘摇的危急存亡。
    但……
    华夏衣冠永在。
    这片土地曾被外寇入侵、群寇分割,但终有伟人再造乾坤,重整山河,济世安民。
    **
    姜沃到翠微殿的时候,这场玄学讨论会其实已经进行过大半。
    皇帝令她过来,除了突发奇想,更多是要问姜沃些时令事,以及夏尽后回长皇城的吉日。
    毕竟翠微宫地方有限,难以像九成宫那般容纳群臣。
    避过暑气后,皇帝还是要回宫去的。
    李淳风更在意皇帝的身体情况,便出言道:“翠微宫于陛下更合宜,不如多住些时日?”
    二凤皇帝笑道:“朕这两年躲清闲,总是清净无为安心养病,也觉得无趣了。”
    听二凤皇帝说到这两年‘清净无为’,姜沃颇为震撼,吃了个葡萄压了压。
    心道:圣人您这话,臣等能听下去,周边四夷都听不下去啊——
    贞观二十一年与二十二年,唐军一直没有停下过征伐的脚步。
    自贞观二十年,皇帝下过《绝高句丽朝贡诏》后,于去岁二十一年,命李勣、薛万彻分水陆两军,再携火药起兵东征,准备将安市城的旧事在平壤城下重来一遍。
    数月后,原安于辽东城的辽州都督府,顺利迁往平壤,总管辽州事。辽东设数个羁縻州。
    同样也是在二十一年,东征高句丽之余,皇帝又令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领兵西讨龟兹,又将安西都护府(原设在前高昌国)迁至龟兹,设安西四镇。
    还没完……在这繁忙的贞观二十一年,还有一位仁兄是异军突起,靠他自己又给这一年的武德上添了一笔。
    这位的大名,在后世流传的倒是更广些——王玄策一人灭一国。这位原本干的是使臣的活,作为正使去往天竺国,结果比较倒霉,遇上天竺国老国王暴毙,正内乱中,新王对大唐的态度不甚友好。
    于是王玄策代领的大唐使团就被天竺国给抢劫了。王玄策便直接去吐蕃借兵,一路打了回去,
    把人家天竺王阿罗那顺还给抓回来了。
    而‘热闹喜庆’的贞观二十一年过去,就在今年春,皇帝还命阿史那贺鲁去招讨西突厥不安分的部落。
    因而,姜沃看到二凤皇帝闲散坐在那里,感叹自己这两年‘清净无为’,就颇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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