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从前,袁天罡教她,多是相面与谶纬之术。可这一回师徒二人的行程中,袁天罡点拨的却多有庶务政事。
    姜沃也不知是师父离了长安皇城,所以不忌讳谈论国事,还是……师父已然看了出来,她曾经说过想一直留在朝堂上,并不是只是‘太史局’这处朝堂。
    但袁天罡只要说,姜沃就都牢牢记下来。
    *
    袁天罡师徒的车马先停在万岭谷外,等皇帝拨给的亲卫,拿着印信去通传。
    皇帝着意要保护嫡长子,曾给随护承乾的亲卫首领一道密旨和印信。
    若无持有印信的人前来此处,即刻驱离。若有硬闯、窥探不去者,则视为行为不轨,可就地格杀。
    半晌,有侍卫出来引着他们的车马进去,来到一处山间别院门前。
    姜沃先跳下车,然后伸手把师父扶下来。
    正搀着袁天罡下车,就听门扉洞开的‘吱嘎’声,转头便见门口站着一清朗峻立,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
    袁天罡含笑问道:“大公子,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
    若是李治踏进这座院落,必会觉得熟悉——院中桌椅都是竹制,一株海棠树下还放着两把躺椅,一如昭陵凝英殿院中。
    李承乾已得了回禀,便道:“实没想到还会有客来访。好在后头空着的屋子还有不少。”让两人暂坐,自有亲卫去替袁天罡师徒收拾两间客房。
    袁天罡刚坐下,还未端起杯盏喝一口水,就听李承乾问道:“袁仙师怎么忽然至此?”顿了顿才继续问道:“父皇……圣躬无恙吧?”
    “圣人正高居宫中——老朽因年迈特向陛下乞骸骨还乡,是陛下惦记大公子,才令我师徒来探望一二。”又指着姜沃:“老人家坐这么久马车,实在是骨头都被颠碎了,可得先去躺一躺。年后小徒会回京复圣命,大公子有话可向她说。”
    说完就‘虚弱’起身,请求先去歇歇缓口气。
    李承乾看袁仙师这架势,大概自己要是不许,他就能就地倒下歇着,便点头道:“袁仙师自便。”
    袁天罡行云流水般走向后院客房。
    留下姜沃一个人坐在李承乾对面,心中唯有一个感想:谢谢你,师父。
    李承乾单刀直入问道:“姜太史令,父皇如何?”
    姜沃从前未跟李承乾打过任何交道,但今日一见便知,这是个很透的人,且全然直来直往——也是,如今也没有任何需要他曲意之事了。
    这样的人,要与他说实话。
    若是扯谎或是敷衍,他便再也不会开口了。
    于是姜沃如实将皇帝这几年的事儿简略说来,又道:“只是圣人的脉案唯有尚药局与孙神医可见,臣并不能知。”
    李承乾这才点了点头,。
    他见姜沃神色磊落无丝毫欺瞒,言谈俱实无虚,又想起当日在昭陵,稚奴曾提起过她两回,甚至还有一张‘房舍器具布置图’是寻她标记过风水忌讳的——显见与稚奴私交不错,李承乾的神色就放缓了些。
    索性继续问起他关心的人与事。
    虽说亲卫也会带来些长安城中的消息,但具体到公主太子等大人物,侍卫们也搞不清。
    李承乾先关心道:“我离开京城那年,长乐与晋阳的都有些病弱,如今可还好?”[2]
    姜沃答曰:“都好。长乐公主这些年随夫君赴任通州,每年元日前必归京陪伴圣人——想来此时公主已然到长安了吧。”长乐公主,长孙皇后嫡长女,被皇帝许回长孙一族,夫君长孙冲,现任通州刺史。
    “晋阳公主……
    若说起晋阳公主,还要先与大公子提一句您的乳母遂安夫人。大公子离开长安后,遂安夫人便出宫随孙神医学女医事,如今已经带出了数十位女医,散在长安城数间坊子内。”
    “晋阳公主因常去探望遂安夫人,便常见孙神医——公主聪慧,从前又常见尚药局请脉开方,在医道上颇有几份天赋,如今已然是孙神医的记名弟子,凡是孙先生在京中,公主就常去请教。”
    姜沃想到晋阳公主也不由笑了笑:“公主还想过跟孙神医去游历四方,可陛下哪里舍得。”
    听她带着一点笑音,将两位最令他担忧的妹妹现状一一道来,皆是平安,李承乾心中不由也是一松。
    又接着道:“那城阳如何?”杜荷事涉东宫谋反,必是要死的,只可惜了妹妹。
    “圣人为城阳公主再指婚薛氏——公主是先亲眼见过夫婿首肯的。”
    李承乾颔首:“那便好。”
    至于幼妹,李承乾当日是亲眼见到父皇将妹妹许给郑国公(魏征)之子的,便只问过平安就罢了。
    剩下的——
    “稚奴应该很好,东宫也是稳的。”李承乾看向姜沃,言辞依旧很直接道:“不然你也难坐在这里了。”
    “倒是。”李承乾露出了一点好奇之色:“李泰还活着吗?”
    见姜沃点头,李承乾长长叹了口气:“还活着啊。”
    姜沃:……您这遗憾失望的也太明显了。
    哪怕是第一回 面对面交谈,姜沃心中也有些明悟。
    她望着眼前人毫无虚饰的神色,也觉心如明镜台:比起昔日东宫中如履薄冰,如今能过这样每句话都全然出自本心的日子,大公子您,是不是更平静快活呢?
    **
    姜沃到蜀中没几日,便是贞观二十三年的新岁。
    说来也奇,这竟然是姜沃过的最像前世的一个除夕——根本没什么年味儿。
    李承乾大概是从前过了太多庆典盛大的除夕与元日,如今就变成了完全不爱过年的人,一应坐卧起息与往日并无分别。
    唯有院中被侍卫们换上的新桃符,那般新鲜的红色,才提醒路过的人,哦,已经过年了啊。
    这万岭谷安静的仿佛被遗忘在时空之外。
    不过姜沃觉得很放松。
    以后的她,应是再也没有能够无所事事的清闲元日了。
    *
    过了贞观二十三年的元宵节,姜沃便向师父辞行。
    她自然是很舍不得的——这一别,只怕此生难再见。
    但她得赶回去。
    她怕来不及将黔州事带给皇帝。
    *
    姜沃来辞行时,李承乾正坐在院中竹椅上看《心经》。
    闻言抬头:“太史令要回京去了?”
    “是,臣已瞧过大公子安好,当归京禀明圣人。”
    姜沃看得出如今的李承乾是真的心境平静,也惯了这种隐居生活。
    听侍卫们说,大公子一年四季常竹杖芒鞋入山。
    而且每次都带些他们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有时是几颗松果,有时是一把溪流下的鹅卵石,甚至还捡回过昏迷的松鼠和小鸟。
    这些日子,姜沃也见了几回李承乾披大氅持竹杖入山。
    亦见过他在院中坐着,花了一两个时辰,将许多带回来的落叶一片片擦干——李承乾似乎有收集不同植株落叶的习惯。姜沃站在廊下,看到他手边的匣子里,装的全都是各色完整的落叶。
    他擦拭落叶时,神色很宁和也很专注。
    姜沃想,圣人听到这些一定会欣慰的。
    她一定要赶回长安去。
    风雪不能阻。
    *
    李承乾颔首,表示已知她辞行之意:“冬日路冷难行,太史令此去保重。”
    姜沃问道:“大公子有无信物需要我带回长安?”
    李承乾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皇之前,其实有让人给我带过一封书信,只是我没有回。”
    一来,不知该与父皇如何再如寻常父子般书信往来,二来……若是自己回了此信,父皇会接着寄送下一封信函吧。
    然皇帝与废太子若书信来往多了,又置如今太子于何地呢?
    李承乾想起那封信中,父皇问起:“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父皇,您是不是遇到了雨雪?
    李承乾放下手里的《心经》,起身走到屋里,取了一个锁住的匣子出来。
    “太史令带给父皇吧。”
    姜沃小心接过:“臣必带到。”
    匣子拿到手,发现重量不重。但姜沃还是担心里头是易破损之物,就按照前世包裹‘易碎物品’之法,把这个匣子外包上一层略带弹性的皮革减震,另外再找了一个藤箱,把匣子放进去,又在两者缝隙间牢牢塞满了麻纸。
    李承乾坐在那里,静静看完了她装藤箱的全程,这才重新拿起了《心经》。
    *
    离开当日,姜沃再去与袁天罡叩首作别。
    她以后再也看不到袁师父在屋内晒太阳,或是在观星台上晒星星了。
    师父将屋子与屋内所有的藏书都留给了她。
    太史局,终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忍泪三拜。
    袁天罡扶起她,略带云翳的眼中,满是担忧。
    姜沃见此便努力笑着安慰道:“师父放心,将来我掌太史局,必勤谨慎行,不堕师父仙师之名。”
    袁天罡却摇头道:“小沃,若是你愿意一世留在太史局,做个掌历法天象的太史令,师父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望定徒弟:“可师父虽然老眼昏花,到底没有瞎——你不只想留在太史局。”
    “这朝堂云波诡谲,你却想要走进去看一看,甚至伸手去握一握风云。”
    袁天罡的声音变得又无奈又担忧,像是一场打在落叶上的秋雨,带着簌簌凉意:“孩子啊,你怎么就选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姜沃终于忍不住落泪:“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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