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了大哥,李治越发觉得空落落的。
    姜沃道:“陛下,上马车吧。”
    却见皇帝转头对她笑了笑:“姜卿先回。朕骑马回去,也好散散心。”
    姜沃:?
    下意识说了一句:“陛下若不乘马车,臣独自坐此金纹朱盖车,实是僭越。不如臣跟陛下一起骑马吧。”
    原本她总在宫中,骑马的水准一般,但这一年来,常出宫来住,骑马的机会多了便也熟练了。
    李治摆手道:“不必,朕许你乘此车。”说着翻身上马,还示意跟出来的小山跟上自己,然后令随行的亲卫,一半跟着自己,一半跟车走。
    姜沃也就明白了。
    “那陛下一路当心。”
    李治点头:“好。”
    **
    感业寺内。
    媚娘正在夕阳下于院中散步——她原本看书入迷的时候,夕阳西下也是不在意的,还是姜沃道:“黄昏时候半明不明,看东西最伤眼,姐姐不如这时候起来走走。”
    姜沃记得之前听家人说过,黄昏时半明不明,灯又不够亮的时候,开车最累对眼睛最不好。
    因此见媚娘有时候也懒得点灯,就着夕阳余晖看书,就总劝她。
    原先两人都住在一起的时候,媚娘有时候还会忘记。
    如今分别两地,姜沃也无法在黄昏时分从署衙回来叨念她了,媚娘反而深深记得这话,每到黄昏就把书放下了。
    正在走第七圈呢,就见严承财跑了来:“武才人,快,快开下门上的锁。”
    媚娘笑道:“姜妹妹来了?”
    严承财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不不,是,是陛下来了!这不,这位是……”他身后走出来一位宦官。
    媚娘认识这一位,点头致意道:“小山公公。”
    从前她与还是晋王的李治在兽苑相见,都是这位小山公公跟着。
    小山,大名程望山,听到‘小山公公’这个称呼还挺感慨的:如今他是陛下跟前第一人,宫里除了陛下,哪怕皇后淑妃见了他,也都得给脸称一句‘程公公’。
    不过眼前人叫‘小山’也是该着的——当年若无兽苑事,他也不会被晋王收做心腹。
    于是他立刻应了一声,然后堆笑道:“贵人竟还记得奴名这等小事!”
    旁边的严承财愣了愣:看看人家程公公,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叫贵人!我呢,一直一口一个武才人的叫了一年多了……怪不得人家能在御前混,我在感业寺混呢。
    *
    李治终于要见到媚娘时,心底思绪便像是狂风骤雨中的湖泊,激荡的一塌糊涂。
    他进门前原就想好了说什么:媚娘,这一年多,你受苦了。
    但当他踏进院门,看清立在院中虽缁衣无饰,却依旧鲜妍明媚,玉面映红双眸明亮,带着些微笑意的媚娘后,口中的话不知怎的就变成了——
    “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
    媚娘望着他,第一回 当面唤道:“陛下。”
    李治第一次伸出手,真正的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觉得,长长松了口气。
    “你陪朕说说话吧。”
    **
    次日天色微明时,李治坐起来。
    伸手撩开帷帐,只见屋内只有他一人。
    倒是窗户已被推开半扇,有晨起清爽的微风吹进来,带着一种略带辛辣的香气——是桌上香炉,显然已换过了新的香料,是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木香。
    李治就彻底醒过来。
    他披衣出来,就见媚娘正在院中坐着,手托腮守着面前的炉子,微晃的火光将她面容映的更是明若霞光,与昨夜烛火掩映下一般。
    “陛下醒了?”指了指炉火:“这是方才小山公公送过来的粥。”
    小山提着食盒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院里人会醒,只是想来早早等着,一旦陛下要用膳,就能立刻送进去而已。
    因此他在门外溜达着解闷,门忽然开了的时候,吓得他差点滑倒。
    媚娘接过他手里的食盒。
    小山又连忙压低了声音道:“贵人,陛下此番出宫……算着今日怎么也该回去了。”
    媚娘点头:“我会与陛下说。”
    小山连连作揖:若是自己开口,肯定得不到陛下什么好脸色。
    *
    李治走过来,又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下时辰,便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就睡一两个时辰,不倦吗?”
    媚娘笑道:“我天生觉少。”
    李治则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朕若是睡不好就头疼。”
    媚娘道:“那陛下等下再回去睡一会儿。”
    李治点头:“好。”
    媚娘接着道:“等天色大亮,我去唤陛下,该回宫了。”
    这句李治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专注看起了眼前的炉火。
    媚娘也只是一笑。
    等两人用过早膳后,李治便直接拿了本书,往窗下榻上一坐,倚着看起了书,大有今日就要这样过的样子。
    媚娘走到他旁边坐下:“陛下。”
    李治似乎看的更认真了。
    媚娘就莞尔:“陛下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这回李治应声了:“自然。那日你穿了一件石榴裙。”他想起当日,兽苑中见人纵马而来,如春色百绽,嗔眉笑眼,明丽无方。
    他伸手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媚娘也反握住皇帝的手,笑道:“等陛下再过来,给我带一条石榴裙好不好?”
    李治沉默片刻:“好。那朕今日先回宫。”
    *
    京中时日过的飞快,转眼又到了一年冬日。
    立政殿。
    萧淑妃正在皇帝跟前,说起冬至宴之事。
    冬至是大节。
    皇帝在前宴请朝臣,后宫也要宴请命妇。而这永徽元年,第一场冬至宴,皇帝却交给了萧淑妃来办。
    萧淑妃自然要竭尽全力办好,此时便拿着改了好几回的冬至宴程来回皇帝。
    皇帝听完,颔首道:“淑妃辛苦。就如此罢。”
    淑妃却没有立刻告退,而是试探道:“陛下,冬日里许多佳果菜蔬难备,不若妾将元日宴的一起备下?”
    却见皇帝只是道:“元日宴之事再说吧。”
    萧淑妃略有些失望,见皇帝已经拿起了手边的奏疏,只能告退。
    人人都觉得她甚为得宠,在宫中威风八面,比如冬至宴都是她来办,而不是皇后。
    可萧淑妃自己知道,她还差一截——皇帝并没有将六宫事都交给她,而是一件件交给她——皇后犯了错,就轮到她了。
    比如这次冬至宴,皇后拿不到,是因为皇后三番两次跟皇帝提起,她想养育皇长子不成后,竟然不知怎的说通了长孙太尉,托太尉向皇帝说起此事。
    皇帝与太尉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但皇帝第二日就命淑妃暂理后宫事,冬至宴也交给淑妃来办。
    淑妃走出偏殿时叹口气:她不想每次都靠皇后犯错,原想趁这次将办元日宴的圣命一起拿到手呢。
    走到门口,见到廊下行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淑妃就故意停步等着。
    *
    姜沃眼力很好,远远也看见了淑妃,原想放慢了步子等淑妃走,结果见淑妃停住了。
    就知道难以避免,索性走上来。
    “太史令。”淑妃生的小巧瓜子脸,眉眼柔婉,比端正的王皇后看起来好相处许多。
    五品以上官员与妃嫔不见正礼,故而姜沃只颔首道:“淑妃娘娘。”
    淑妃走近一步亲切道:“有一事正想说与太史令,还未打发宫人去太史局,就遇上太史令,可见有缘!”
    “重阳节后,有几个宫女犯了过失,皇后娘娘大怒,便要整饬掖庭,连带着连宫正司也想换人,大约是想换成自己人吧,但我想着,陶宫正领宫正司这些年,又是文德皇后选的人,怎么好换了去……”接着又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无外乎是皇后针对宫正司,她是如何仗义出手的。
    说完后,便一双美目望着姜沃。
    她费这个功夫,先令王皇后对宫正司不满,再卖这个人情,难道是为了掖庭一司吗?自然是为了眼前太史令。
    在出身上她比不过皇后,在前朝的助力上,更是望尘莫及。她所倚靠的唯有圣恩与子女。皇后没有子女,她的儿子,皇次子李素节,便是身份最尊贵的皇子。
    可皇后忽然非要个皇子养的做法,甚至还能说动长孙太尉开一次口的人脉势力,也着实刺激到了淑妃。
    她也想有能影响到皇帝的心腹之臣,能在皇帝跟前为她和儿子说话。
    尤其是皇帝刚登基,膝下两子还未封王——这可是要紧大事。
    淑妃久欲寻前朝助力,自然看到了这位宫正司女官出身的太史令。
    姜沃看着眼前殷切望着她的淑妃,做认真状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然后——
    “哦。”
    淑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有种自己在跟王皇后说话的错觉。
    好像她每回去紫薇殿,跟王皇后明着是请示,暗中实为讥讽炫耀的时候,王皇后听完后,也往往就‘哦’一声,搞得她兴致大减,完全不知道对面人听没听懂她言语中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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