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嘉禾便在旁低声道:“太史令方才特与娘娘说了此事,便是想请娘娘安心养着。”
    媚娘深深呼吸两下,摒去心中思绪:“好,去拿本书来给我。”此时心烦意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然而媚娘才看了两行。
    就听见外头宦官尖刺的声音:“奴婢奉皇后娘娘命,来探候武宸妃。”
    嘉禾忙道:“我去撵走他。”
    媚娘冷笑:“不必,让他在外面自说自话就完了。”
    自打她身孕进入了七月,皇帝便不让她再出门了。
    直接与皇后道免了宸妃的晨昏定省。
    那之后,皇后处便隔三差五打发宦官过来‘关怀’,问长问短。问过后还要再陈述一遍皇后对宸妃的关照之心,啰嗦半日才肯走。
    像树上的蝉鸣一样聒噪。
    媚娘都不用猜,这种拿捏法子,一定出自皇后生母魏国夫人之手。
    无非在警告她,皇后管束嫔妃是天公地道。
    媚娘继续看书:现在想想,也多亏了当年掖庭中王才人,天天对她言语输出,以至于她能把这些不必理会的人之声音,只当成刮风。
    *
    紫薇宫。
    魏国夫人看着正在教皇长子画画的皇后,叹了口气。
    忍不住念叨:“你也太糊涂了些,这样要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直到今日,淑妃提起了家里才知道。”
    皇后随口应两声。
    魏国夫人便不说自己女儿了,转头对隶芙厉声道:“皇后事多,一时忘了,你怎么也这么糊涂!”
    隶芙忙跪下请罪。
    皇后这才抬头:“母亲,你也不必骂隶芙——那段时日您正好不在京中,回来的时候都快过年了,事儿过去那么久,谁还记得。”
    魏国夫人皱着眉头:“娘娘就是心太大了!若早知此事,早有防范,说不定这宸妃还封不成。”
    魏国夫人提起的,正是姜沃。
    她对女儿管束的后宫里,忽然冒出一位宸妃来始终耿耿于怀。
    对比起来,萧淑妃真是都成了个好的。这不,今日她进宫,淑妃还特意赶来问好了。
    话题自然绕不开武宸妃。
    魏国夫人蹙眉道:“那太史令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惧上,只敢顺着陛下的话说。可见到底是掖庭女官出身,便是学了些奇巧之术侥幸做个太史令,也没学到做官的体统,什么事儿都只能附和陛下,依旧是宫女模样。”
    淑妃这才在旁道:“只怕不只是为了附声陛下——毕竟这位太史令在掖庭时,与武宸妃便有私交。”
    魏国夫人愕然:“什么?”
    淑妃更愕然:“皇后娘娘也知此事啊,怎么夫人不知呢?皇后娘娘亲眼见过,我抄过掖庭宫正司一回,当时还是婕妤的武氏,就敢去把我后殿砸一遍。”
    淑妃又委屈道:“只可惜陛下被武氏迷的晕头转向,良言一概不听。”
    魏国夫人就转头去看皇后:这样的大事竟然没跟家里说?
    皇后只是回望:当时她看过热闹,事后还愉快把淑妃禁足了,觉得此事就完了。
    于是淑妃走后,魏国夫人不免埋怨皇后,厉声斥责隶芙。
    隶芙低头不敢言:她倒是想说,但之前皇帝跟前的程望山,曾经找过她一回,直接明示她,皇帝极厌恶有人将内廷消息外传。
    若是再拿住她将宫内事传给王家,不会顾忌皇后,会直接把她送走。
    隶芙也能感觉到,这紫薇宫,除了她其实没什么皇后的人。
    尤其是武氏掌掖庭之后,紫薇宫越来越多生面孔,隶芙常有被人盯住之感。
    隶芙不敢说,皇后很多事根本视而不见。这才导致魏国夫人觉得女儿这两年怎么一问三不知,可见是失宠失权,便常亲自进宫点拨女儿。
    隶芙有时候很恐惧:夫人知道自己所言所行,都会被陛下所知吗?
    或许知道,但夫人并不畏惧。
    正如现在,魏国夫人对皇后道:“打发个宦官去太史局,叫那位太史令来,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隶芙忙劝道:“夫人,太史令应当也只是奉圣命行事。是陛下要封宸妃……”
    魏国夫人看她一眼,隶芙原想闭嘴,但看了看皇后,还是忍不住道:“夫人,皇后娘娘也不能宣前朝臣,若是陛下知道,会生娘娘气的。”
    原本隶芙也是什么都听魏国夫人的安排。
    可……皇后或许不在意也看不清,但陪在一旁的隶芙看到了,皇帝这两年对皇后的冷,是那种完全陌路人的冷。
    如今甚至更带上了厌烦,无非必要,再不肯见皇后面。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对,就是从皇长子,如今的太子殿下到了娘娘身边起。
    隶芙害怕了。
    哪怕娘娘有了太子殿下,可陛下还这样年轻呢,娘娘总不能在陛下的冷淡甚至厌恶里过一世啊。
    隶芙心里清楚,要是今日让魏国夫人在紫薇宫召太史令来‘敲打’一番,陛下必然又要大怒。
    然而隶芙劝不住。
    魏国夫人只蹙眉道:“皇后不好见前朝臣子,难道还不好见掖庭女官——方才淑妃不是说了,这太史令身上,还有个宫正司典正的女官位,就以此叫她过来!
    *
    紫薇宫的宦官到太史局时,姜沃正在袁师父屋中伏案补觉。
    她手边还堆了许多未看完的公文。
    夜里熬的晚,她白日就伏案歇一会。
    生怕去榻上睡,会一觉睡过了头。
    短暂的伏案补眠,却让姜沃梦见了师父们——
    就在这间门屋里,两位师父在论一个卦象,而她边听边守着茶炉,见里面翠绿的茶叶翻滚。
    等两人论的告一段落,她转头笑问李淳风:“师父,今日去丹室吃吧。”想吃师父亲自下厨炒的菜。
    袁天罡立刻点头应和:“正是,我掐指一算,今日公厨的饭菜不佳。合该吃小灶。”
    李淳风无奈而笑:“袁师都算出来了,那能如何?总不能让袁师砸了仙师的招牌。”
    他起身:“走吧。”
    姜沃笑着熄了炉火,起身去扶起袁天罡,三人一起向外走去。
    梦里的门打开,阳光灿然到有些晃眼。
    于是姜沃自案上醒了过来。
    手被自己压得有些麻了,心底带着一种温软的怅然。
    原来是一场梦啊。
    她拿起下一份公文。
    师父,我有点累了。
    *
    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太史局内传话的小吏在外叩门,道紫薇宫中有宦官到了。
    姜沃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裳,来到太史局大堂。
    原以为皇后宫中有什么要测算吉期之事,一听是皇后宣召,姜沃就觉得奇怪。
    再一问果然魏国夫人也在,她当即拒绝。
    “皇后娘娘若有事,只管命人将公文送来太史局。”
    “恕前朝臣不便奉后宫召见。”
    那宦官便道:“太史令果不肯奉召也罢了,那宫正司女官可得奉皇后娘娘召见了。”
    姜沃活学活用:“宫正司典正之职,我已解官。”
    紫薇宫宦官瞠目结舌:“敢问这是何时之事?”
    姜沃淡然道:“刚刚。”
    不过,姜沃是要攒筹子的人,自不会真的解官。
    她也只是把‘解官’二字拿来用用——这宫正司的典正,原是文德皇后给她的,先帝曾说过,既是文德皇后之意,这个官职便一直留给她。
    姜沃说完后回身就走,她还有许多公文没有审完呢。
    那宦官见她竟然就走了,连忙道:“太史令,这……魏国夫人不过是想见一见太史令,说几句话,还请太史令拨冗一去。”主要是召不去人,宦官怕自己挨打。
    姜沃道:“回告魏国夫人,她,我是不会见的。夫人若有什么‘良言’,可请柳相于朝上转达。”
    *
    还未等到中书令柳奭有什么动作,姜沃先接到了媚娘生产的消息。
    算来,孩子才将将八个月。
    五月末的夜晚,风都是热的,吹过来像是胶一样缠在人身上。
    皇帝在偏殿走来走去,额上也都是汗珠。
    姜沃原在安仁院里守着,还是皇帝单独把她叫过去,有些不安道:“民间门……民间门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是假的吧?”
    民间门有这样的俗话,都是早产,七个月孩子能活,
    八个月的反而易夭折。
    这孩子,正好是八个月。
    “假的。”姜沃很肯定的点头,语气坚定到让皇帝也觉得安心许多:“陛下,孙神医曾说过,未足月前,孩子在母亲腹内待的越久越好。在里面养一天,相当于外头养十日呢。”
    “哪有八个月的孩子,反而不如七个月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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