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想再快一点。所以她进吏部不足月,哪怕知道时机还不成熟,却还是没忍住跟王神玉提起了女医官职事。
    姜沃总是怕来不及……
    “不必绷得太紧。”
    熟悉的声音和话语自耳畔传来,让姜沃倏尔回到贞观二十二年冬日——
    她临去黔州前,凌烟阁中二凤皇帝曾经说过一句:“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宛如晨钟敲响在耳畔,姜沃忍不住转头去看。
    李承乾的侧颜在黑暗中微微模糊。
    姜沃恍然间以为看错了人——
    说来她初见二凤皇帝,他亦未足四十岁,恰似此时此刻李承乾的年纪。
    李承乾见她转头望着自己,似乎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道,你不必绷得太紧。”
    在这蒙蒙未至的清晨,黑暗与即将到来的白昼交际之时,仿佛模糊了生死之境。
    “父皇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大道向来幽远难行。
    “哪怕是经天纬地如父皇,也会想着选继承人,将未完之宏业传承下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正如父皇之后有雉奴,他之后,又会有他选定的继承此志者。”
    “不是吗?”
    李承乾向来直白淡然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夏风一般温热的关怀,又似深有所感因而叹息:“人若是凡事求全,极力想达成一个太高的成就,就把自己绷得太紧,不是一件好事。”
    “世事难料,你怎么能保证,总如你设想的一般去进行?”
    “如果绷得太紧,若是一事落下大憾,你或许会再也走不出来了。”
    姜沃深深触动:这话,必是大公子多年心声。
    果然李承乾又道:“我是很久后才明白,韧比坚重要。”韧,柔而固也。
    天际晓星初亮。
    其实姜沃一直确定她的本心是什么——
    是二凤皇帝所期盼的,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在。
    更是要女子也能平等地走入并一同建立这无饥馁的世界。
    只是今日之前,她一直觉得沉重如许,这般宏大之志,她做的完吗?
    但现在,她不再担心和迷惑了。
    只要先人逝去者,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传承下来。
    就不会熄灭。
    夏日清晨来的迅疾,从晓星现到天光大亮,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见清晨已到,李承乾便再次上了香烛,告辞离去。
    姜沃相送过后,回到师父墓前。
    顿首。
    “师父,哪怕终我一生,是愚公移山,我也会移下去的。”
    而且是不再急切紧绷,而是坚定有序的一步步移下去。
    她一路走至今,多承先人遗泽。
    而她,也终会成为先人。
    “我之后,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第108章 分担
    阆中。
    天宫院。
    当日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二凤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姜沃穿过天宫院正殿,在后门外的溪流旁找到了李淳风。
    溪流潺潺,似乎比拂过的山风还要清澈。
    李淳风立在溪旁石上,萧萧肃肃。
    “师父寻我?”
    李淳风指了指南边:“将来我的坟茔在南面五里台山上,到时候别忘了祭一祭。”
    刚刚参加完袁师父周年祭礼的姜沃,听这话甚为扎心,就道:“师父身体康健,必年寿久长。”
    “怎么?听了觉得不好受?”
    姜沃点头。
    李淳风递给她一张纸:“我已至知天命之年。你听了我这话还心中难受——”
    “那我见你年纪轻轻这般笔墨,又该如何?”
    姜沃接过来。
    只见是自己在南下蜀中的船上,因伤感而默了无数遍的几句顾贞观的词。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1]
    姜沃低头。
    李淳风加重了语气道:“你若再做此伤痛之语,薄命之言,才真是负了袁师师恩了。”
    “师父,我不会再做此语了。”
    昨夜与大公子一番长谈,已然将她从伤感迷茫中扯了出来。
    袁师父特意推迟一年告知她过世之信,又提前替她将大公子请出山,她已深解师父的意思。
    如何还有飘零之感?
    她只觉得先人之眷长随身魂。
    甚至让她心中有了许多新的想法和谋划,等她回京就……
    姜沃如此想着,便有些出神。
    李淳风原本欲就此‘薄命’‘深恩尽负’等锥心之语再重重说徒弟几句。
    然而见她出神,就想起她昨夜通宵未睡,今天又举哀半日。
    再细察面色,果然如霜似雪,唯有眼圈通红,眼眸中还燃着一种亮的都有些惊人的神采。
    李淳风就心软了。
    “罢了,师父也不说你了。”
    姜沃这才回神:“嗯?”
    李淳风越发无奈:“回去吧。”
    到底声音温和下来:“师父这几年不在京中,朝上事又多,你独自撑着必然是很累了。”
    “等过两日我与你一并回长安,日后你有事依旧来与师父说。”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弟子眼巴巴看着他:“师父,我现在就有事。”
    李淳风:……
    姜沃道:“这几年,我偶然得到数张航海仪的图纸,就等着给师父呢。”
    “师父是当世最好的数算家,又是风水将作大家,能够自己改制浑天仪。”
    大唐的造船技术,其实已经冠绝当世,比如她南下蜀地走水路,就亲见舟航河洛,弦舸千艘,颇为壮观。
    不单是河内船,大唐海船战船亦多——二凤皇帝打高句丽之时,便是提前令扬州、莱州、明州等海口地,造了数百艘海上战船,水陆两军会师。
    登陆战打的高句丽各沿海城池纷纷心梗,更深深震慑了新罗、百济、倭国。
    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船啊!
    故而,比起造船术来,更限制大唐远航的,反而是海上导航问题!
    毕竟此时还只有司南,连真正的指南针和海上罗盘都未出现。
    如今海上航行,只能靠唐尺来识断北极星与海平面,以此辨别航向。
    不过,现在她已经拿到了许多图纸。
    姜沃看向眼前李淳风:还有谁比师父,能更快更好的研究出各种航海技术?
    毕竟,师父可是重修与注过《海岛算经》的人。
    也正是自李淳风起始,大唐在航海时,才可以根据精准的数学来测算遥茫海岛的距离远近与高度。
    师父本就是后世所公认的大唐第一数学家。
    听姜沃说起有海上航行的测量仪的图纸,李淳风就有些见猎心喜,不,是闻猎心喜。
    只是口中还道:“我如今还在给圣人寻山陵吉壤呢,有些脱不开身。”
    姜沃太了解师父了,这是口是心非的毛病又犯了。
    于是只叹息道:“好吧,那我只好将图纸交给将作监或是工部了——不知师父还记不记得,先帝曾感叹过‘于沧海上,必仰辰极,惜乎海外渺茫不知’……”
    姜沃还未说完,李淳风已经道:“回头拿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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