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至此,已然盛景之极。
    **
    宴席散后,杜易简送诸位朝臣出门。
    李敬业和骆宾王都在姜沃身后随行。
    骆宾王就听旁边李敬业羡慕小声嘀咕:“今日别的也罢了,姜侍郎居然起卦了。当年祖父也曾寻姜侍郎卜过家族事——据说我们家族也有一劫。”
    骆宾王:?
    李敬业的小声嘀咕,也没有多小声,姜沃也听到了半句,心道:嗯,劫数开口说话了。
    姜沃回首看了两人一眼。
    李敬业不说话了。
    不知怎的,大概是这位姜侍郎跟祖父熟悉的缘故吧,每回她那双眼睛看向自己,李敬业总有点不安。
    倒是骆宾王,上前一步拱手,有些好奇问道,不敢请动起卦,但不知若只观面相,他有没有什么劫数呢。
    姜沃指了李敬业,淡然道:“这就是你命中劫数。”
    骆宾王与李敬业双双愣住。
    但两人同时理解错了姜沃的意思,只以为是今日两人在席上总是唇枪舌剑的互相讥讽,以至于丢了京中国子监的人,让姜侍郎不快。
    尤其是骆宾王,被姜侍郎清冷眼神一看,心中忽的生出许多愧疚来:他是经由卢照邻引荐,通过姜侍郎入国子监的。
    结果自己总与英国公之孙不对付。
    如今想来,也是辜负了姜侍郎之意,甚至会让她在英国公跟前为难。
    于是骆宾王致歉,又在心内下定决心,以后在国子监必以学业为重,少行弄性争名斗气之事。
    姜沃见骆宾王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
    姜沃心内摊手: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
    是夜。
    灯下。
    因换了屋舍,姜沃怕安安认床,
    就陪着她到睡了,才回到屋中。
    就见崔朝正在灯下看今日春日宴的文章。
    走过去一瞧,果然是在看王勃的。
    崔朝抬头:“你今日为这孩童起卦,可见极爱其才——你极少为人主动起卦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幽微:“若我没记错,上一个你主动起卦的,还是卢升之。”
    姜沃就随意坐在交椅的扶手上,颔首道:“才气纵横之人,总令人心软。”
    她指着王勃的文章——
    才六岁的孩子,观其文字,却觉得像是一砚磨好的宝墨,文采风流之意已毕露。
    实难想象,若是未弱冠而折,除却《滕王阁序》,将来又会有多少锦绣文章传世?
    姜沃想:自己终究是偏心的。
    哪怕不能在朝堂偏心这些文人才子,也会在命途上偏爱他们。
    毕竟以她来自的时代,皇权将相已然随风而去不过一梦黄粱,但精绝文章却依旧代代相传。
    她相信,先帝期许的‘华夏衣冠永存’亦是此意。
    毕竟,比起外在衣冠,这种跨越千万年文字间的共鸣与传承,才是血脉里的‘华夏衣冠’。
    若有机缘,她如何能忍住,不为后世珍而重之。
    *
    崔朝收起今日春日宴上的诗文。
    “是,文采天成,乃是天赋。”
    姜沃点头:“我便没有这种天赋,每回陛下令朝臣做宫体诗,都愁的我要命。”
    崔朝闻言笑道:“你说起此事,我倒想起来了。前几日陛下跟我提过一回——说你在元宵灯会上做的诗,一看就特别敷衍。”
    姜沃:……
    陛下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背后跟人告状呢?
    且皇帝既然跟崔朝都要念叨一声,想必跟武姐姐也说来着。
    姜沃忽然有种久违的,被老师通知家长‘最近学习状态不佳’的感觉。
    **
    是夜,并州都督府。
    并州无行宫,圣驾便暂跸驻在并州都督府。
    “陛下是冷了吗?”
    媚娘听到皇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不由抬头问道。
    李治摇了摇头:“没有,
    忽然就有点痒。大约是春日花粉太多香气太重的缘故。”
    媚娘还是将搭在椅背上的披风取过来。
    皇帝实不冷,反而接过来给她披上,拉她在身边坐下。
    媚娘低头见皇帝案上正在看的奏疏,就问道:“陛下拿定主意,就在洛阳行此‘裁官’事吗?”
    李治点头。
    他预备在洛阳,第一次给世家好好放一放血。
    他案上放着的,正是姜沃提交的奏疏。
    说是奏疏也不太准确,这是密奏,姜沃就没有用正式的公文形式,也没有什么赘言。只是把皇帝向她要的讯息,列了清清爽爽的表格。
    皇帝亦觉干脆利落一目了然,很是省事。
    媚娘低下头,看着这份《官员统计表》。
    熟悉的姜沃的字迹,与自己的很像。
    开头直接写着:“至显庆二年元日,吏部在册的文武官,共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3]
    下面还用小一点的字备注了,不包括杂吏,而是入品(包括一品到九品的散官)的官员。
    总目列完,下面就是各种表格了——多年前掖庭中,媚娘就见过姜沃用墨线来划横平竖直的格子,用来分门别类计数。
    后来她惯后也觉得很好用。
    现在又把这个习惯带给了皇帝。
    两人一起看着姜沃列的各色表格:京中与天下各州散官与实缺官各有多少;五品以上、五品以下官员各有多少;以贡举入仕的官员、门荫入仕、杂色入流的官员各有多少……
    凡此种种细致表格,做了数十个。
    表格的题目还都写的很醒目,几个大类别,用了不同的颜色。
    皇帝寻任何条件的朝臣计数都很方便省事。
    因而,无论第几次看这封密奏,皇帝也不免对媚娘感慨道:“姜卿实是做事的人才。”
    媚娘笑道:“是。”
    然后又拿过自己方才在看的密奏:“崔司业这回奏国子监生员,用的也是一样的格录。”又指了一处记录‘增长数目’的表格:“如此实是一目了然,自崔郎做司业起,国子监算学、律学等制科的学子大为增加。”
    两封密奏放在一起。
    皇帝颔首道:“他们夫妻……”
    媚娘截断:“还未大婚,连婚书都未有呢。”
    皇帝顿了顿,不太情愿似的改口:“安安都叫……好吧,他们两人。”
    在皇帝心里,两人最难得是不单能办事,还能格外慎敏悄悄把事儿办了,在外从无提前泄露过皇帝的心意。
    皇帝这边磨刀霍霍,要开始头一回放血。自不愿意走漏风声,是准备给世家一个惊喜。
    他的手覆在这两封奏疏上:“如今在并州,朕见的都是受赏的欢天喜地笑脸——等朕到了洛阳,可就有人要哭了。”
    媚娘轻笑:“他们哭,强如百姓哭。”
    皇帝点头:“就是这话了。”
    两人又论过些正事后,媚娘就道:“早些安置吧。”
    皇帝却摇头:“媚娘,方才既然说起,朕就要再问问你了——他们两人的事儿。”
    “之前朕与你一并问过子梧的打算,他只道一切随姜卿心意。”皇帝又补了一句:“朕是看出来了,他是做不来姜卿主的。”
    “之后朕亲问过一回,谁料姜卿给朕云山雾罩说了一通机缘。”皇帝当时都被她说的觉得好有道理,事后想想才发现,这没一句准话啊!
    “朕又托你去问句实在话——你问到了没有?”
    媚娘笑道:“陛下也太心急了。”她指了指案上的折子;“这会子不合宜的——陛下到了洛阳,变要着手裁撤冗官,里头少不了‘尸位素餐只管高卧’的世家子。”
    “这会子让她与崔氏子结亲,岂不是生乱?”
    “我问过了,她道过两年再说。”
    李治听后沉默片刻。
    媚娘都以为他接受了这个回答,准备起身收拾案上奏疏时,就听李治又幽幽道道:“媚娘,朕知道你与姜卿是年少情分,甚是笃厚。但凡事还是要讲个道理的。”
    媚娘闻言不解转头:“陛下?”
    李治语重心长道:“媚娘,你镇日跟朕在一起,也听过见过,朝中有不少勋贵人家都欲以子孙与姜卿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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