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世家是不肯承认这是一本《氏族志》的,从此后只以‘勋格录’称之。
    《姓氏录》修成颁布天下,倒是禁婚令,朝中并未颁布。
    世家们刚稍稍松口气。
    谁料李义府又再次积极上书:奏请收天下《氏族志》以及民间门的世家谱牒本焚之,从此只见朝廷新颁布的《姓氏录》,其余都不作数。[2]
    此奏一出,再次捅了世家的肺管子!
    合着这朝上就显着你李义府了是吧?!
    真当世家都死绝了啊。
    此时《姓氏录》等事俱以尘埃落定,朝堂上世家朝臣也不用忙着庭辩了,全部集中火力——
    哪怕已经发生的不可挽回,也一定要阻止李义府此番举动。
    且一定要此人付出代价!
    大理寺卢寺卿也气的要命,不再顾及之前皇后‘保’李义府之意。
    也不肯先私下去回禀皇后,而是直接在帝后皆在的一次常朝上,当庭递上李义府的罪名,请帝后按律法处置。
    其实在世家族长里,卢寺卿算是比较低调的一类。
    比起崔敦礼带领世家朝臣的活跃,卢寺卿作为三司之一的大理寺卿,因掌律法事,是尽量低调公正的。
    但这次也实在低调不住了。
    李义府也太过分!
    而且卢寺卿自问,他当庭呈上的这些罪名里,并未有一条冤枉了李义府,都是实打实的罪证。
    常朝上只有五品上官员。
    世家朝臣们已然决定:若是这回常朝,皇后依旧坚持要保李义府,皇帝也同意的话,他们就要在大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再集体向皇帝请奏,直言‘李义府怙后之势’。
    那可就不只针对李义府,而是也要落皇后的面子了。
    然而这次,卢寺卿当朝呈上李义府罪名后,皇后也很快给出了反应——
    只听皇后先对朝臣道:“李义府收贿鬻官,载亏政道,实玷朝堂衣冠。”
    又对皇帝道:“陛下仁厚,从前只当他为官微瑕,又念其乃东宫旧臣,故未加重罚。”
    “谁知他私下里竟然还有如此多欺上之罪!既有大理寺实据,还请陛下下旨夺其官,处起罪,以肃朝伦!”
    原本以为皇后要保李义府,因而准备力谏的朝臣:???
    因皇后不按剧本走,朝臣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皇帝倒是很快开口:“皇后公允明正,赏罚分明,此议甚合朕旨。”
    夫妻俩一唱一和,你夸我仁厚,我夸你公正的,速速定下李义府的罪名和处罚——
    免李义府中书侍郎官职,流放咸海之地。
    其家人涉罪者,同流。
    姜沃手持笏板,站在朝上愉悦看帝后打配合。
    也毫不意外于李义府的流放地:咸海是苏定方大将军刚开拓的边境。
    按照帝后的兴趣,若有朝臣流放,一定是要描边。
    这不,李义府就获此殊荣,去为大唐驻守新的边境线了。不,也不能算驻守,他并无官职,只是白衣流放。
    *
    常朝上做好了充足准备,要劝谏帝后处置李义府的世家朝臣,都有种重拳出击,结果一拳落空,大大被晃了一下子的空虚感。
    各自摸一摸袖子中的奏疏,再想一想准备好的满腹‘劝谏皇后’的大道理,心中颇为一言难尽。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话可说。
    只好都顺着皇帝道:“皇后处事公允,赏罚分明。”
    李义府被宦官和侍卫直接从朝上押走时,整个人都是不可置信的,都到了门口才开始喊冤。
    然后迅速被堵嘴,打包拖走,在流放前先行入住刑部。
    而皇后在朝上依旧气定神闲,甚至还就咸海此地,与皇帝和诸朝臣论起了史——
    汉时咸海畔曾有大宛国,盛产汗血宝马。汉武帝令汉使持千金往大宛国去买宝马。
    然而大宛国拒绝了,还道:“汉距我甚远,大军安能至此?”不但不肯卖马,甚至还贪图重金,把汉使给杀了,吞掉了大汉的金银。
    汉武帝是什么脾气,知此事当即大怒,令发兵伐国。
    大宛国速速被灭。
    朝臣便听皇后继续道:“可惜大宛国破后,也再未见汗血宝马。”
    皇帝则接口道:“若是李义府能够在咸海畔养出汗血宝马来,倒也可以将功折罪。”
    皇后便再次赞叹道:“陛下仁德宽和。李义府之罪,原该遇大赦天下也不能还京的。既然皇帝有此恩典——”
    “姜侍郎。”
    闻丹陛之上,皇后点名,姜沃出列。
    皇后声音温和:“姜侍郎于吏部考功属,那便在李义府的流放令上记一笔,若是他真的养出了汗血宝马,便按陛下恩典,遇赦可还。”
    姜沃抬笏板于面前:“臣领旨。”
    朝臣们:……
    何必绕弯子,帝后您两位直接说,李义府此生流放不还,不就完了?
    心声虽如此,面上还得附和皇后道:“陛下仁德宽宥之心,古今罕见!”
    *
    经此一事,敏锐的朝臣便体会到了皇后的政治手腕。
    《姓氏录》顺利修成,世家阀阅声望为之一折。
    而此番秉公处置李义府,又平了朝堂怨愤。世家朝臣除掉这个‘罪魁祸首’,倒也不好继续闹下去了。
    皇后这一番操作,相当于捡了把本就脏污的刀,捅了世家一刀,然后把刀一扔,自己身上都没溅上什么血!
    不少臣子不由想起,皇帝当日下旨时还提到过一句‘后性明敏,涉猎文史。’
    当时诸般朝臣是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去的——这就像各种册封诏书,说的自然是好话。皇帝当然要先夸一夸皇后的水准,才能委任政事。
    但朝臣们起初如何肯信?
    在他们眼里,皇后是一直深居宫闱之中的女子,所谓明敏,大约也是后宫事上的‘明’罢了。涉猎文史,大概就是指皇后颇喜诗文笔墨。
    然而皇后理政数月后,朝臣们不得不承认,皇帝这两句评价,并非虚词。
    若说皇后大事上的明断,朝臣们还觉得是皇帝养病之余,将圣意传给皇后,她只是代为执行。
    那么许多突发的庶务朝事上,皇后的明敏果决,也让朝臣们渐渐看清了,皇后,确是能代政的。
    而在皇后干脆利落处置了一位中书省侍郎后,朝臣们越发意识到,这朝堂上,从此只怕是二圣并立了。
    亦有朝臣想起《王莽传》中那句‘显奏免之,权与人主侔矣’——
    侔,相等之意。
    如此决断三省六部重臣任免事,皇后之权,已经几乎等同于皇帝了。
    **
    显庆五年七月。
    新任熊津都督刘仁轨上奏,禀明一事。
    百济义慈王一脉子孙,已然尽数点清。只待苏定方大将军还朝时带回京中。
    大唐灭国战打多了,都已经有了经验——灭一国后,官员可以依旧用当地人,但根深蒂固的王族最好挪走。
    免得等大唐军队一撤,余留的王室血脉,便以血脉重新自立为王,招揽旧臣形成叛军反唐。
    过去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教训。
    百济又山高皇帝远,只怕更易生叛乱。
    因此这回,苏定方是准备把所有百济王族都带回长安,从此吃大唐公粮的。
    然而对着名单一点,发现义慈王还有一子,名为扶余丰,幼年就被送到倭国为质子。
    苏定方和刘仁轨的看法都是,这个王子一定更得带走!
    毕竟倭国之前就跟百济勾连,一起打新罗。
    这回因大唐大军压境,速战速决,倭国都没来得及过来帮百济,战斗就结束了。
    可若是倭国还留着这个百济王子,说不定就会以此生事。
    于是刘仁轨以熊津都督的身份,派出了一队使者前往倭国,要求倭国交出扶余丰。
    然而,倭国拒绝了。
    不但拒绝交还百济王子,更以怀疑大唐使者旨在刺探军情为由,拒绝了刘仁轨派出的一队使者登岸!
    直接把使者船拦在‘对马’港口。
    甚至在对马、壹岐等几个港口,开始屯兵。
    而刘仁轨一次要人不成,便再也不派人去倭国交涉了——
    他的性情就是如此。
    你不肯开门交人是吧,好,那我自己过来开门带走人。
    故而一封奏疏递于长安。
    就倭国力保百济王子,备兵于对马、壹岐等港口,兼之拒大唐使节登岸三事,上奏皇帝,倭国必有助百济复国,不利于我朝之心,应早做防范。
    *
    姜沃闻此战报,忽然就想起了朝上媚娘讲的大宛国故事。
    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汗血宝马’事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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