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到钟声响起,年迈的中书令忽然有一点平静的释然,自己应当终于可以致仕了。
    宰相们一一离开含元殿后,其余肃立的朝臣才敢动。
    许多人一动才发现,这一日因站了太久,腿脚已经麻了。
    不过也不只腿脚麻了。
    毕竟除了极少数的人提前有思想准备‘天后摄政’之事的臣子,对其余朝臣来说,这都属于是晴天一个雷炸响,被惊的从内到外都是麻的。
    从明日起,就是不一样的朝堂了。
    **
    太子从侧门离开含元殿后,在殿外停了良久。
    今日之事,令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下朝的,他甚至不知该不该回到东宫去。那里会有人等着求他谏他吗?
    太子到底先来到了紫宸宫,欲求见父皇。
    紫宸殿后殿,皇帝下朝后,便见曜初已经在后殿等着他了,见他进门才松口气道:“再晚一会儿,父皇今日喝药的时辰就要误了。”
    皇帝刚坐下来喝药,程望山便进来回禀太子求见。
    皇帝摇摇头:“先不见了。”
    就先不见了吧,免得弘儿又要给那些人求情。媚娘的‘天后摄政事条’他也知道些,一定有东宫属臣要倒霉。
    既然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一烧也好。
    而且之前他们顾忌太多,又考虑东宫的稳固,又要虑着弘儿心性多思,缚手缚脚的。此番也算是不破不立,希望弘儿经过这一回,能够幡然清醒。
    这太子之位他自幼有之,便觉天经地义,甚至是想当然,觉得自己是东宫,便该如礼法中一般,所有臣子也天经地义对他‘忠诚不逾’。
    然而见程望山出去回绝太子,皇帝到底不忍,不由抬眼望向女儿。
    还未说话,就见曜初道:“父皇,我去劝劝兄长好不好?”
    皇帝欣慰颔首。
    紫宸殿的院中,遍种梧桐,传闻中凤凰非梧桐不栖。
    兄妹二人在树下对面而立。
    曜初劝惴惴不安的太子道:“父皇正在饮药,今日又上了半日朝,实在劳乏无神。兄长最是仁孝,必能体谅父皇。”顿了顿:“兄长不如去求求母后?”
    *
    太子是在偏殿门口与天后相遇的。
    殿门外已经备好了凤辇,天后显然是要因事出行。
    “母后。”
    太子如今日殿上那般,望向母后。
    因昨日是大祭,今日又是大朝会,天后服制较往日庄重繁复许多。
    是一身特意改制过的袆衣。朱裳、青襟、玄领纁里。
    腰间悬的纽约、佩、绶皆一如天子。
    因要出门,天后的袆衣外头还加了一件大裘,亦是玄色羔毛为缘。太子就见,一阵冬日的风拂过,纯墨色的风毛,拂过母后的面容。
    上好的羔毛,有一种流水一样的光泽感,正映出一双威严凤目。
    就在太子开口前,天后已经抬手打断:“接下来,我要处置一批东宫属臣,太子闭门读书吧。”
    “这些时日,太子先不必接对朝臣了。”
    太子不免再次出声:“可……”
    天后并未等太子说出口,她边登轿辇边道:“弘儿,你总是琢磨太多。而从前,我们也顾虑太多。”也是期许太多。
    现在。
    “你不必再多思,琢磨我与你父皇的心思。”
    天后于凤辇上落座,明白告诉眼前的太子——
    “遵从。”
    “像你熟背恪守礼法一样。太子,遵从就够了。”
    凤辇离开了紫宸宫,一径前往宫门。
    太子奉命回东宫闭门读书。
    *
    姜宅。
    七日已到,姜沃是先好好平躺伸展了一会儿,这才神采奕奕坐起来。
    崔朝进门的时候,见她如此:“这是大好了?”
    姜沃点头而笑:“本就是风寒所致,风寒过去,就好了。”
    有她第一日吐血的‘急重病’在前,后来六日惩罚,她那种病怏怏的没精神,都被视为转好的征兆了,起码没再吐血晕过去(因未续费)。
    崔朝放下心来:“天后的车驾快到门口了。”
    姜沃直接起身:“那我去门口。”
    崔朝闻言还是吓了一跳,立刻拦阻道:“可不要出去吹风了,严公公特意先到一步,正是传天后口谕,令你不要出屋。”
    姜沃这才在屋里坐等。
    而崔朝将天后将至之事转达后,自己还得赶紧再出去在正门接驾——毕竟天后没有免了他的接驾。
    崔朝接驾过后,原欲陪同天后进门,却听天后传达了陛下之意,让崔朝进宫面圣去。
    媚娘自行入院内。
    毕竟这处姜宅,她也来过不止一次了。
    曜初年幼时就长在这里,她也曾屡次出宫探望女儿。
    而这次姜沃生病的七日内,媚娘还来过两次,于是很熟门熟路直接走到姜沃这回养病的院落中。
    她推开院门,一眼便见到窗边伏着熟悉的身影。
    姜沃就伏在窗口,看到大裘朱裳的媚娘进门,她于窗后而笑:“奉天后旨,于屋内接驾。”
    两人隔窗四目而望。
    而摄政的天后,露出了今日,也是摄政后的第一个笑容。
    *
    严承财关上院门,亲自守在门外——如今他亲自守门的时候可少了,毕竟他是天后多年的管事宦官,也算得上宫人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媚娘与姜沃于窗前对坐,一时谁都没有先开口。
    屋内一片安静。
    只能听到红泥小火炉上,紫砂壶里水的微微沸腾之声。
    姜沃没开口,是知道媚娘有话要问她——
    许多人,包括崔朝在内,都以为她是骤然被东宫猜忌,被皇帝‘准归’(免官),半生心血付之东流而情绪大痛致病。
    也有些人,比如王神玉裴行俭狄仁杰等,还以为姜相是多年劳苦心血煎熬留下的身体亏空。
    尤其是王、裴二人,大家在吏部一起磕过保心丹(其实那是姜沃给当日王老尚书准备的),如今回想,都以为她素日的康健都是强撑,说不得早有病根。这回吐血是病根、风寒、心绪三重夹击所致。
    但姜沃知道,以上这些理由,能对所有人解释她的病情,但唯独无法对媚娘解释,她为何忽然重病至此。
    因只有媚娘清楚,太子的猜忌皇帝的权衡,姜沃是早就知道的,根本不会让她惊动!
    连她的退,都是她们二人商议好的,又何来心绪大痛而至呕血?
    而她往日到底有没有‘病根’,那几日又有无受过风寒,媚娘亦是最清楚。
    那么,她究竟是为什么还未走出紫宸殿,就吐了血?
    她养病的这七日,媚娘一点儿没有过问的意思。
    但现在她病好了,姜沃便等着媚娘问她。
    媚娘开口了。
    然而她问的,是一个让姜沃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的问题——
    “这些年来。”媚娘眼前似有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她们相处的日子,姜沃做成的很多事情……
    “这些年来,你做的每一回‘神梦’,是不是都有代价?”
    见姜沃点头,媚娘心底五味杂陈: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那些事物,怎么会没有代价。
    虽有系统限制,姜沃还是想再解释两句:“姐姐,我说不了很清楚,但我……”
    然而媚娘再次笑了:“不用说了。”
    她抬起手来扶在姜沃手腕处,寻到脉搏按住。
    媚娘对医术称不上精通,但也有了解:在先帝年间,她曾预备着以后要去感业寺,就略微学了些医术。而这些年身边有病人,耳濡目染更知道些。
    起码正常脉象扶的出。
    她能感受到姜沃的脉象果然恢复了往常的规律有力,不再是前几日的极平弱,甚至是紊乱。
    “你只需要告诉我,于你寿命与身体无碍吧?”
    这个能说。
    姜沃很快道:“
    无碍。甚至还有益。”她笑道:“我过四十岁生辰的那日,姐姐不是还问过,为何我少时总是睡不醒,倒是这些年精神反而变好了?”
    媚娘感受到指尖脉搏的规律跳动:这就够了。
    有些话她说不出,便也不用再说了。
    媚娘收回手:“既如此,我便与陛下说,不要再派奉御出宫给你诊脉了。只说……你将要出京去寻孙神医好生调养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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