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退到楼梯处再也不肯过来了。
    此时听姜沃这么说,崔朝摇头道:“我不是恐高。”而是,那一瞬间,他想要……
    他脑海中自己的声音,跟风中传来姜沃的声音重叠起来:“而是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是不是?”
    崔朝怔住。
    姜沃转头从高处看向地面:人站在高楼之上,有时会有想要纵身一跃的冲动。
    心理学上有过各种解释,比较普遍的是,人基因里就认定高处不安全,想要尽快回到地面上。
    又或者是,人被激发了真正的,潜藏的,追求死亡的欲望。
    姜沃这样往下看去,也想起了,曾经直面过的死亡之境。
    察觉到脚步声,她不由回头:“你怎么又过来了?”
    崔朝哪怕没有刻意往下看,但站在栏杆旁,脸色还是更苍白了一点。他索性只把目光凝聚在眼前人面容上,语气带了几分软意道:“我怕你跳下去。咱们还是回去吧。”
    姜沃莞尔,伸出右手覆过崔朝紧紧握住栏杆,凉如冰的手。
    “不会的,别怕。”
    她用另一只手去捂住崔朝的眼睛。
    *
    “咳咳。”
    姜沃和崔朝闻声回头,只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贤伉俪也太旁若无人了。”
    崔朝骤然见到外人,又闻此揶揄之言,原本苍白的脸色很快漫上一层红晕,倒是与天边云霞很相称。
    姜沃是先欣赏了下这种难得的情态,然后才转头对来人道:“阎尚书此言差矣。”
    此时登楼而上,打断二人的,正是工部尚书阎立本。
    不,准确来说,前工部尚书。
    果然,姜沃话音未落,就见阎立本摆手道:“姜侯,我都致仕了,莫再称我阎尚书了。”
    阎大画师心声:终于,老夫终于致仕成了!
    他对于致仕的欢喜之情,从一件事就可知:阎立本在吏部公文下达的第二日,甚至没想好目的地,就离开了长安。是出了城门,才临时决定奔洪州来寻故友姜侯一同游玩。
    阎立本走的之潇洒利落,亲友俱未及通达。以至于狄仁杰上门去探望致仕老师的时候,才发现老师已经走远了……
    姜沃见阎立本连连摆手,就从善如流改口:“好,阎大师。”
    然后再次强调:“阎大师此言差矣。这里可不是大庭广众,这是私人产业。”
    阎立本疑惑道:“滕王阁原是滕王搜罗民财所建,我听闻滕王被改封黔州后,这滕王阁与洪州几处庄园亭台,从地契到楼产被没入官中了。”
    “姜侯怎么说,这还是私人产业?”
    姜沃含笑指着自己:“滕王阁是没入官中了,但天后又下诏,将此阁赐予我了。”
    也就是说,滕王阁,从此不姓李改姓姜了。
    故而她之前送请帖给李元婴,表示要在‘滕王阁’为他送行时,李元婴很是幽怨: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啊,他绣闼雕甍、美轮美奂的滕王阁啊!
    阎立本闻言笑道:“原来是姜侯的滕王阁了,那倒是我闯人私宅了。”他口中客气道:“那我先走?”
    话虽如此,但作为当世举世无双的大画师,好容易爬了七层楼,预备观江景作画,怎么能未观就走?
    于是他只是客气客气,足下一点儿未动。
    他不走,崔朝倒是先走了,他站在这高处实在不舒服。就先与阎立本告辞,与姜沃道他先回去再预备一二明日的送别宴。
    *
    “好景!”
    阎立本站在栏旁,看清江景后,立刻精神一振。不禁觉得眼前天地宽广,颇有胸中红尘尽数涤荡之感。
    “在京中,再见不到这样的景色。”
    越发惋惜自己致仕的太迟了。
    待落日渐渐没入云层后,阎立本与姜沃才一并下滕王阁。
    走在楼梯上,不免说起替任阎立本的工部尚书——娄师德。
    娄师德今年才将将四十岁,故而阎立本很直接称他为‘小娄’。言谈间很是称赞:“小娄为工部尚书,必是能够尽忠职守的,且在工部诸如屯田、修建水利的庶务上头,他比我还精通呢。”
    阎立本所长,在于宫室的设计与营造,与掌天下百工的将作等事。
    但除城池宫室修缮外,工部亦要负责屯田、河渠、漕运等事。这些,皆是娄师德所擅长的,此番赈灾事立功颇多。
    故而今秋后,阎立本得以顺利致仕。
    “小娄也是从下头县尉做起,扎扎实实走上来的。”
    娄师德最开始,是在江都(扬州)做县尉,后来又去过岭南、安西等地,可以说是对大唐东南西北的风土人情都了解颇多,最擅在当地修屯田水利之事。
    不但文的行,武的也行,后来有段时间在安西都护府做官时,吐蕃生事,当时做文官的娄师德,直接在额头上系了块红布,去寻安西大都护,自请转武将去也。
    而安西大都护薛仁贵也很欣赏他,当场就给批准了:这种在万军中给自己搞点特殊‘妆造’的,都得有实力。
    比如薛仁贵自己,就艺高人胆大,万军黑衣玄甲中,他偏穿一身白袍上战场——这没点实力,绝对活不到现在。
    娄师德就是这样自从九品县尉做起,加上所立军功,于五年前被调任回京做了监察御史。
    从个人能为和履历来看,他有点像小号的刘仁轨。
    但,与刘相完全相反的是,娄师德虽然打仗很热血,但下了战场,他就是个最温厚的慢性子,脾气好的不像话。
    阎立本直接盖章道:“我再没见过比小娄脾性更好的武将了。”
    这点姜沃是相信的,毕竟史册之上做了宰相后的娄师德还留下了个‘唾面自干’的成语,曾表示:旁人若是冲你吐口水,擦了都是拂逆对方之意,应该等自干。
    也是神人了。
    两人说完后,正好走下滕王阁。
    *
    落日余晖中,姜沃看到有马车向此行驶而来。
    车帘卷起,里面露出熟悉的面容。
    姜沃不由笑了:“我原还有几分担心,他们赶不上明日的佳宴。”
    阎立本年纪大了,看近有点费力,但看远还挺清楚,很快看清马车之上的人,也不由露出喜悦之色道:“早知他们夫妻也来,我就随他们的车一起来了。”
    然后又疑惑道:“不过,他们夫妻俩这种大忙人,竟然也能出京?”
    姜沃笑而不语:她特意向天后请命来着。
    一来,九月里,朝堂正好有十五日的‘寒衣假’;二来,姜沃觉得检田括户事完成后,曾经为此昼夜加班的人实该来亲眼见一见成果——
    马车停下,金色落日中,裴行俭与库狄琚走下了马车。
    “姜侯,许久不见。”!
    第229章 空出的两个相位
    为滕王送别宴,乃午后起宴,早定了至夜方散。
    而这日清晨,姜沃先邀裴行俭至阁上,谈起书信内说不尽也无法落于笔上之事。
    秋日清晨,清冽寒意透于肺腑。
    让人觉得自己从内而外清透如玻璃。
    而终于放下公务,得以出门散心的裴行俭,更觉一身轻松,登阁之时步履轻快。
    且他刚登第一层就提起:“王相不能至此,心中极是苦闷。”说起这件事,裴行俭语气是有几分惋惜的,但说到最后,尾音不免就带了几分笑意。
    姜沃很有诚意道:“我也邀过王相了,只是……”
    **
    长安城内,在裴行俭出发两日后。
    尚书省署衙大堂内的官员,就见一向风雅从容的王中书令,穿过大堂去寻尚书省宰辅刘相。
    俱善于观察的官员反应:王相步履要比以往快三分。
    见到刘仁轨,王神玉很开门见山问道:“我跟刘相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这回是王神玉不等刘仁轨回答,直接就往下问去:“寒衣假在即,只需前后再加几日休沐,我便能往洪州来回一趟,这又与刘相什么相干?”
    “刘相竟然向天后道不可?!”
    对旁人来说,断人财路是大仇,对王神玉来说,阻人休沐会友,才是大仇。
    刘仁轨放下了手中笔,严肃认真道:“缘故我在天后跟前禀的很清楚了——王相自己也必清楚。”
    “宰辅岂能轻易离朝。”
    “若前几年也罢了,如今中书令只有王相一人,怎么能不在朝中,若有诏令何为?”
    王神玉微微一顿。
    是,他有时候也会忘记,另一位老中书令杜正伦,已经正式致仕。正如他现在令人往工部送诏令,下意识还是会说:送于阎尚书。
    话出口后才想起,工部尚书已经不再是阎立本了。
    朝堂之上的更迭,令人唏嘘。
    王神玉很快又开口道:“既说到这,此番休沐事先记下。但还有一事,刘相实不该再与我相争。”
    刘仁轨看了他两眼:他极其怀疑王相带着这种兴师问罪态度过来,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神玉应该明知道自己作为独一份的中书令,几乎不可能离开京城。
    连裴行俭离开京城,都不是顶着‘休沐’的名头,而是作为吏部尚书,亲去考核其所选的一百六十余名官员。
    王神玉应当是为了这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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