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噶尔氏明天自立为王也不奇怪啊。
    他们这些从前反对噶尔氏的人,若是拥护幼主,未必能扛过噶尔氏的实力,若是直接躺平,将来噶尔氏若是秋后算账,估计也少不了任人宰割。
    钦陵兄弟看起来,都不像对往日既往不咎的人。
    左右为难中,‘吐谷浑’的官员,再次递上了橄榄枝。
    给他们展示了,看,背靠大唐,我们过的还不错呀,你们也都各自有手下家臣,吐谷浑地方也大,安置的下你们,要不要加入一下?
    悟了!
    真是‘投唐一念起,霎时天地宽。’
    姜沃道:“其实,吐蕃的矛盾一直在。”有愿意开拓进取的,就有愿意守成图安的。噶尔氏行事又太专断。
    本身就像是一把子干柴,只看什么时候会着罢了。
    而她们所做的,就是点火。
    曷苏与其余两家吐蕃贵族,以为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平安,率部离开了吐蕃而已,却不知,这就是一个大唐期待良久的火星子。
    *
    吐蕃境内接连有贵族逃离,还是投奔大唐,让噶尔氏的名声和势力都受到了重创。
    说来,噶尔氏从禄东赞起,为何能一手遮天,威望如此高,旁的贵族们不敢正面站出来反对?是因为实打实的战绩。
    这些年,禄东赞父子打周围的白兰羌、党项等地皆是手拿把攥,南边甚至更打到了婆罗门,可以说是他们父子几人,一手把吐蕃带到了‘自汉、魏已来,此地(吐蕃)之盛,未之有也。’的程度。[1]
    正所谓强必寇盗,弱则卑服。在这些无与伦比的功绩下,噶尔氏非要兴兵侵犯大唐,哪怕不满的贵族很多,但也只能忍了。
    姜沃给裴行俭看文成的情报:“其实,吐蕃国力自远不如大唐,支撑着这些年的连年征战,各部百姓倦徭戍久矣。”
    打仗,有时候比的是钱和后勤。
    若这一战,吐蕃再次赢了,能拿下吐谷浑和大唐的安西四镇,吐蕃能有大量的‘战争效益’,那么噶尔氏的威名会再上一层楼,从此更是说一不二。
    可现在不一样了。
    吐谷浑大败,吐蕃赞普更是英年骤逝。
    裴行俭推测道:“怪道,哪怕赞普病逝,钦陵的军队也依旧在鄯州城外——如今吐蕃接连有部落投奔大唐,他越发不会退兵了。”
    噶尔氏很清楚,他们需要一场大胜来稳定军心!
    “但,由不得钦陵不退兵了。”姜沃看向遥远的西边:“他家族内部也不安稳啊。”
    芒松芒赞死前,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
    他继位时只是幼童,禄东赞替他把持朝政也就算了,那是他祖父的宰相。但芒松芒赞实在难以接受——吐蕃的权力是世袭制没错,但没世袭到他这儿来,直接从禄东赞世袭给自家儿子了。
    这些年,如果说芒松芒赞做了什么很正确的决定,那就是一直在计划让噶尔氏家族内讧。
    这也是文成为什么在吐谷浑,非要放芒松芒赞回去的原因之一。
    芒松芒赞,是有计划削弱噶尔氏的。
    可惜的是,他还没执行这个计划,就英年早逝了。但还好,他还有一个能力不弱,甚至让他放心到想令其摄政的王后。
    *
    这一年,对吐蕃王城来说,是办不完的丧仪,散不尽的血腥气。
    对大唐朝堂来说,则是吃不完的令人震惊的瓜。
    五月,吐蕃传来一个惊天变故:噶尔氏家族的内部发生了争斗。
    说是争斗也不准确,不如说是——刺杀。
    吐蕃的宰相,也就是钦陵的兄长赞悉若被自己的族亲噶尔·芒辗达乍布布给当众刺杀了。
    没错,就是杀了。
    可以说是死的比赞普芒松芒赞还要突然,唯一的不同是,这次死因倒是很明确,一点也不蹊跷。
    之后这位噶尔·芒辗达乍布布(可以不记住他复杂的名字,记作炮灰即可),在王后赤玛伦的见证下,美滋滋做了吐蕃宰相,并且毫不留情,把逻些城(拉萨)内原本禄东赞父子一脉的势力,挨个杀了过去。
    一时王都城内血流成河。
    大唐:……吐蕃的宰相之争,跟他们见惯了的宰相之争,不太一样啊,真是全是感情没有技巧啊。
    姜沃想:这里面一定少不了赤玛伦的影子。
    甚至芒辗达乍布有在替王室背锅——不然,芒辗达乍布再傻,也不会忘记钦陵还在外带兵作战手握兵权!
    果然,钦陵听闻此信,是仗也不打了。
    直接率兵杀回了逻些城,势要为兄长报仇,兵临城下示威道哪怕王族也拦不住他!
    而赤玛伦再次展露了她的政治水准,在没有实力的情况下,怎么站队就最重要了。
    这时候赤玛伦,完全没有保她‘拥护’的那一位新宰相芒辗达乍布,而是转手就把人卖了,表示此乃叛贼,只因之前大将不在城,宰相又被‘此贼人’暗害,才不得不伪从之许以相位。
    如今她又以王后的身份,为钦陵正名,请他处置芒辗达乍布。
    芒辗达乍布:??之前赞普在的时候,不是这么答应我的啊?王后你鼓动我杀人的时候,也不是这么答应我的啊。
    但他也已经没有什么机会说话了。
    赤玛伦早在钦陵见到他之前,就把他处置掉了。
    而钦陵的性情,只有芒辗达乍布一个人死了,完全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
    他带着人,又将支持芒辗达乍布的势力尽数灭门,再次把逻些城杀了个血流成河,直到他觉得够了才停手。
    大唐;……哇,原以为一月内见到一次吐蕃王都的大变就够罕见了,没想到,一月里来了两回。
    朝臣们的关注重点,已经完全从大唐与吐蕃之战,转移到吐蕃内部的血腥清洗上去了。
    果然是民风彪悍啊,朝堂派系争斗,大唐也常有。但就算长孙无忌当年要干掉一众不服他的宗亲,也得找个‘谋反’的缘故吧。
    还是吐蕃人实在啊,提刀就干。
    *
    至此,吐蕃贵族,尤其是都城内的贵族,就像黄巢过境一样,基本死完了。
    噶尔氏更不用说,元气大伤。
    原本钦陵兄弟一主政,一主军的局势彻底不复存在。
    六月,吐蕃派使臣与大唐求和。
    **
    时隔二十多年,文成再一次回到了逻些城。
    也是再次见到了吐蕃赞普的丧仪,依旧是人皆‘断发、墨衣’,还要‘黛面’,即把面容涂成青黑色。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黛面之人,而是大唐的安西大都护,是吊唁之使。
    来接受吐蕃的求和。
    第261章 久违的五位宰相齐聚
    长安城秋风乍起时节。
    说来也巧,就在文成料理完吐蕃求和事,将最后一封相关奏疏报回京城的当日,刘仁轨也自辽东回到了长安。
    得知这个消息,王神玉就直接找到尚书省署衙来,对姜沃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可回中书省来了。”
    好好一个中书省宰相,总借调外部算怎么回事?
    其实自打裴行俭从突厥回来,王神玉就去跟天后申请来着,让小裴自己干吧,他没问题的!
    结果被驳回了:毕竟战时,比起中书省,还是下辖六部的尚书省公务繁多,需要两位宰相通力合作。
    天后一言做出决断,依旧把姜沃留在了尚书省。裴行俭大大松口气,王神玉郁郁而归。
    但这会子,刘仁轨也回来了,可再不能借调了!
    裴行俭还在旁试图挽留一下道:“刘相刚回来,总得歇两日……”
    王神玉摆手打断:“我便不如姜相般能掐会算,卦万里之外事。但刘仁轨的举动,我还是能猜到的——待明日面圣回过辽东事后,他必然会直接过署衙来,当即开始料理公务。”
    歇着,刘仁轨知道什么叫歇着吗?
    王神玉曾私下跟姜沃吐槽道:他怀疑刘仁轨夜里都睁着眼,曹操是好‘梦中杀人’,刘仁轨可能是好‘梦中写公文’。
    裴行俭听王神玉如此说,也语塞了:不得不说,很有道理。
    而姜沃一贯喜欢坐在窗边的,此时边望向庭院中边笑道:“不用等到明日了。”
    只见院门口出现了一道紫袍身影,走的那叫一个虎虎生风长驱直入,正是自辽东归来的刘仁轨!
    王神玉和裴行俭闻言也立刻集合到窗口看——
    以至于刘仁轨走到台阶下,就注意到大唐的三个宰相,像是三只蹲在窗口等人回家的猫一样,一起好奇地盯着他,还对他招手表示欢迎。
    刘仁轨不由止步,先是忍不住露出笑意,之后又很快肃容。
    他迅速拿出尚书左仆射的气势挨个点名,然后发出灵魂拷问:“明明是多事之秋,你们怎么都闲着在窗口看风景?”
    可见觉悟还是不够到位,公务还是不够繁忙啊。
    听刘相如此说,窗口处的三道人影登时作鸟兽散。
    *
    刘仁轨进门后,就迫不及待抓住几位(来不及溜走的)同僚,问起这大半年来,大唐与吐蕃战事的详情,以及这一个多月来的和谈进展。
    提问如连珠炮。
    姜沃默默给他数着,果然是武将哎,肺活量真好,刘相接连抛出几十个问题,中间都没换几口气。
    问完后,刘仁轨就炯炯有神盯着眼前三人,等他们回答。说来,要是时间能倒退,或是人有前后眼,刘仁轨想:他当时一定不会跟裴行俭争什么去平定东夷!这一漂洋过海,错过了太多!
    他为宰辅,哪怕在海外,朝中大事当然也会传信与他。
    但远隔重洋,刘仁轨能看到的文书到底有限,加之吐蕃的战事又一波三折,后期更是吐蕃内乱到群魔乱舞,令人瞠目。
    长安城这边能得到吐蕃的实况详细转播,尚且觉得震惊。何况刘仁轨那边只能收到些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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