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年中秋后的一日晌午,皇帝接到了来自黔州的讣闻。
    负责通报的程望山,见来自黔州的侍卫一身素服神色哀凄时,整个人都软了。
    他几乎不敢进门去跟皇帝通报这件事。
    但又不得不进去。
    *
    时隔多年,得知兄长过世时的皇帝,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父皇驾崩时,他亲手写下的诏书:痛贯心肠,如置沸汤。
    今时今日,恰如当年。
    李治茫然望着窗外,像是回到了母后过世的九岁,陪同兄长去昭陵的十七岁,父皇过世的二十二岁,舅舅去世的三十三岁……
    亲故往事,如入骨之刃。
    但他到底已经是四十八岁的帝王了。
    李治不去管眼前一阵阵的晕眩,挥退想上前扶着他坐下来的程望山,他只是执拗地站着,问起兄长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侍卫叩首忐忑答道:“大公子是午后于院中竹椅上小憩,之后就……去了。”
    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但见皇帝神色骇人,侍卫忙绞尽脑汁去想大公子生前几日的言行举止。
    是了!
    侍卫忙答道:“大公子素来极少与臣等交谈,但那日前,大公子忽然寻了个刚从京中回黔州的侍卫,问他如今的长安城,比起贞观年间又多了几个坊子,多了多少百姓。”
    皇帝再撑不住,近乎是跌坐在榻上。
    原来如此。
    兄长是想家了吗?
    那现在,可以回家了。
    第268章 镇国公主
    京中十月,冬已至。
    太极宫,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见冬风吹过后,挂在窗下的占风铎碎玉彼此相碰。
    她伸手托起一片垂下来的玉片。
    身后是水在红泥小火炉上沸腾的声音。
    “陛下的病,好些了吗?”
    听到师父问话,姜沃从窗口处走回来,坐在李淳风对面,轻轻颔首:“好些了。”
    李淳风望着火炉道:“先帝曾说过,人情之至痛者,莫过于丧亲。”说及此,他不免又想起一事:“当年先帝曾令人修高祖朝史,待修成后令褚遂良读之,闻高祖与太穆皇后旧事而悲感道‘朕于今日,富有四海。追思膝下,不可复得。’”[1]
    姜沃沉然未语:追思父母膝下,不可复得。
    于她而言,何尝不是锥心之言。
    而正如李淳风方才问的那般,自黔州的丧报传来,皇帝便病了,且是病了两次。
    *
    头一次自然是刚得到讣闻时,突闻噩耗悲痛难忍。是于病榻上诏中书省拟旨,停朝七日,令以亲王之礼葬于昭陵。
    这……当然是于旧例不合的。
    大唐开国日久,因各种罪名被废为庶人的皇室宗亲也有(且还有不少),待其身故后,人死为大,朝廷也会予以身后事容光,按有爵之人的礼制下葬。
    但之前的旧例,最高就是追抚到‘以国公之礼’下葬。
    不过,皇帝此诏,从御前拟诏的中书令,到负责审核诏书的门下省,再到具体执行的尚书省,几位宰相都未就此事提出什么异议。
    礼部也就按此诏料理了——许圉师已经习惯了,毕竟本朝违背旧例的事情,已经多的他数不过来了。
    况且……要是真按照什么礼法旧例,以李承乾所犯的谋反之罪,在贞观一朝,就根本不可能留住一条性命。
    而礼部也是直到料理起丧仪来,才发现,此事也并不只是皇帝的一意孤行。
    先帝贞观十年所下的《九嵕山卜陵诏》中,曾写明“功臣密戚及德业尤著”者皆可陪葬昭陵。
    但都是赐坟茔陪葬昭陵,远近也自有不同。
    先帝晚年,曾在九嵕山上圈留一地,令日后陪葬墓勿要设于此处。
    而此番,皇帝下诏,则直接选了此地为兄长设陪葬墓。
    此地,便在帝后陵寝之近侧。
    *
    而皇帝第一次病倒,是兄长的遗物全部自黔州运回之后。
    那日姜沃依旧奉召去紫宸宫。
    她原以为皇帝诏她过去,还是问起兄长生前旧事的。毕竟在皇帝熟悉信任的人里面,姜沃是最后一个见到李承乾的——她从海外归来,结束巡按使之职回京前,是先到了黔州。
    于是自打中秋后黔州讣闻传来后,皇帝总是诏她过去,一遍一遍问起,兄长当时的情景。
    姜沃也就一遍遍的说给他听。
    说来,姜沃真的见到了许多个李承乾。
    贞观中期她耳边听到的尽是太子荒唐之行,只远远看见过的孤僻消瘦的太子李承乾;贞观末年奉先帝之命去黔州拜访,见了她直言不讳就问起‘李泰还活着吗’的李承乾;袁师周年丧仪上,会与她分析朝政洞察世事的李承乾……
    以及三年前,她在黔州最后见到的,太过平静的李承乾。
    那是种,无甚担忧牵挂,因而不畏惧老去和死亡的平静。
    而在薛大夫离世后,姜沃于陶姑姑身上,也看到了这种平静——
    当时陶枳拍着她的手,声音轻柔到宛如在哄当年还在病中,永远不肯开口说话的孩子:“好孩子,我知道,你会过的很好。”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所以,此世没有什么值得她担忧的人与事了。
    陶枳的声音,就像窗外的秋雨一样带着湿气,也带着岁月的苍然:“可我念想着的人啊,都在那边了。文德皇后、你的母亲,薛则……”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人。
    所以至为平静,等着终究会去相见的一日。
    死亡,于他们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期盼已久的重逢。
    *
    不过那一次,皇帝诏姜沃到紫宸宫,不是为了再听一遍兄长故去之前的事。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伏在案上,双手交叠,下颌搁在手背上静静望着眼前的一个匣子。
    李承乾在黔州所有的遗物,都已经被运送回京。
    但只有这个匣子上,贴了个字条,上面写着‘雉奴’一字。
    皇帝打开来,里面是陌生的东西——说来,此番兄长的遗物回京,皇帝一一看过来,绝大多数都是熟悉之物。尤其是各色摆设玩器等,都是当年兄长离开京城时他送的,以及后来他亲往黔州那一回又带过去的。
    此番,说到底,不过是物归原主。
    但唯有此物,皇帝没见过,这不是他给兄长的。
    “姜卿,这是不是之前袁仙师送给兄长的?”见姜沃进门,皇帝从伏案坐起身,然后自匣中,轻慢取出一物。
    哪怕殿中没有风,此物依旧随着皇帝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一枚竹子做的占风铎,竹片互相碰撞叮铃作响。
    姜沃就跟皇帝解释道,这占风铎可用于风角占,亦是术数五行占的一种,起自殷商,可听风而辨占卜气候。
    皇帝低头望着这枚占风铎,想起了多年前,他看着要去黔州的兄长了无生趣的模样,就去尽力搜罗了诸多玩器,以及花木良种比如葡萄种,一并送给兄长。
    当然,从头到尾,李承乾什么都没有种出来。
    所以……
    皇帝低声道:“所以,兄长最后也留了一件玩器给我吗?”
    他推开窗户,把这枚占风铎挂在窗下的金钩上,风吹过,竹片响动。
    “陛下。”姜沃听了片刻后道:“这不是师父做的占风铎。”
    皇帝闻言回头,奇道:“不是袁仙师还有谁?你送的吗?”
    姜沃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她摇头后轻声道:“这枚占风铎竹片相串的顺序,有两处是反了的。应当是做的人,并不深解风角占,是对着图谱做成。”
    所以,不是任何一位风水术士做的,而是……李承乾自己做的。
    皇帝像是凝固住了一样,良久,才慢慢的转过头去,再次看向窗下挂着的占风铎。
    竹片轻快作响。
    皇帝于那日后,再度病倒。
    直到入冬,方才好些。
    *
    此时姜沃与师父对坐,既说起皇帝的病情,自也不免说起京中朝局。
    先说起的,是一位太子妃。
    不,准确的说,不是一位现太子妃,而是一位废太子妃。
    曾经的太子李承乾的正妃苏氏,实在是个聪明人。
    她曾经在皇室多年,见过这其中君臣父子,更亲自经历过残酷的天家易储争储之事,她很明白帝王之心。
    甭管皇帝对兄长的过世,有多么悲痛和逾礼的追封,苏氏都清醒的很——
    她从不盼着她的孩子,经过这件事,借着帝王的情感,从庶人之子,变成亲王之子,将来好继承爵位。
    相反,她对这件事很是畏惧。
    当今储位之晦暗难明,更胜贞观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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