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皇帝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殷红之色。
    皇帝缓缓道:“现在,朕要自己去见父皇了。”
    时隔三十余年,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话了。
    “子梧,你听一听,我跟父皇这么说好不好。”
    皇帝的声音有些含糊,甚至没有用朕。崔朝先是一怔,很快想起,当年他在晋王处做伴读时,晋王李治就是这样的语气。
    说来,二凤皇帝对幼子晋王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慈父。但越是如此,他一旦布置了什么功课,晋王反而会更想做好,不想让父皇失望。
    于是当年的晋王,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都会跟伴读讨论一番。
    崔朝默默听完,亦如多年以前一样对皇帝轻声道:“先帝一定会夸陛下的。”
    皇帝颔首:“嗯。父皇会的。”说完后皇帝忽然笑了笑,这笑容里甚至带了几分憧憬之色:“何况,母后也在。”
    崔朝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将眼底的滚烫之意逼回去,于御前落泪不能止。
    “子梧,你为太常寺卿,去为朕备下乘辂卤簿。”
    “今日,朕要最后效仿一回父皇。”
    **
    中书省内,姜沃垂眸看着眼前的卷宗。
    这是之前长孙太尉还在时,带褚遂良与许多国子监学士们一起,初修过的一份贞观朝国史。
    姜沃在看的是最后一卷,先帝驾崩前夕之事——
    彼时先帝下诏,要再亲眼看一看百姓们。
    曾经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已然病于至深,以至于‘太宗力疾乘舆’,勉力上了车驾,在宫门外见诸司庶僚百姓……
    姜沃看着卷帙上的墨字,字字如刀:【太宗顾谓长孙无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诚可哀怜,朕方欲尽心布化,令其安乐,而疴瘵弥积,事不遂心。”因慷慨长息,泣数行下。】[1]
    她知道,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见百姓。
    然而……
    皇帝此时病重,比先帝尤甚,虽欲亲御门楼,却终是气逆不能上马乘舆,只得召百姓于殿前。[1]
    姜沃掩上卷帙,起身前往贞观殿。
    *
    贞观殿前。
    帝后与诸位宰相一起,见过了诏入宫中的百姓。
    天后搀扶着皇帝欲回。
    而皇帝却驻足于殿前,仰头看着殿名。
    虽是斗大的字,他却也看不甚清。还好,笔迹他甚为熟悉。
    “贞观。”
    父皇手把手教他写贞观二字:雉奴,这是父皇的年号,你要记得。
    *
    “雉奴。”有人在轻声唤他,声音很温柔。
    像是许多许多年前,他不过垂髫之年,在院中贪玩不肯入内,母后站在窗口唤他。
    “媚娘,你听到了吗?”
    耳畔无人回应。
    皇帝茫然回首,才发现,四周空无一人。
    天如泼墨一般黑下来。
    **
    史载:
    十一月丁巳,上诏改弘道元年。
    十二月已酉,帝崩于紫微宫贞观殿。
    作者有话要说[1]见于《旧唐书》!
    第282章 权力的验证
    帝崩,天下当居丧。
    皇帝是病侵年久,风疾十数载,更兼近两年来疴瘵弥重,并非骤然驾崩,因此一应天子大丧的梓棺并典仪早已备下。
    别说各署衙提前有所预备,就连皇帝本人,都为自己提前安排过许多丧仪之事。
    故而,在皇帝驾崩后,紫微宫中虽则即刻哀哭遍地,但还算有条不紊。
    尤其是皇帝驾崩之时,天后与诸位宰相皆在,更不会令皇城中先就生出慌乱不堪之事来。
    五位宰相内,尚书左仆射刘仁轨此时正留守西京长安。
    百官之首并不在。
    好在其余四位宰相,彼此间共事更久,甚至如王相和辛相,那真是从数十年前的贞观年间,王神玉还在司农寺时,就一个坐在户部要账一个到处躲账了。更不必说除了辛相之外,剩下三位宰相,都是出自吏部,曾经有数年间朝夕共事,当真是默契深远。
    在确认了皇帝龙驭宾天后,几位宰相甚至没有再用言语交流,而是迅速各司其职。
    姜沃就留在贞观殿天后身侧,王神玉作为中书令去安排人召请诸皇子、公主、准备宣皇帝遗诏事;辛相与裴相,则负责安排百僚与六部相关事宜,尤其是与丧仪关系更重的太常寺、礼部、太史局。
    姜沃是一直陪在贞观殿天后身旁,看着崔朝作为太常寺卿赶来。
    他身上的紫袍,已然被早就备好的丧服所替代。
    相伴多年,姜沃也从未见过崔朝这般行事——大到掌整个丧仪礼制事条,小到本该太常寺从九品的太祝应该做的为皇帝入荐香烛,整拂神幄,崔朝事无巨细,尽数悉心料理。
    似乎人是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停下的。
    如此,一夜过去,帝体入梓棺,灵柩停于早已预备好的庄敬殿。
    自次日起,天子大丧,文武百僚皆需于丧仪之上晡临致奠。
    **
    冬日的清晨来的晚。
    外面的天还是漆黑一片,群臣都已经在礼部与太常寺的安排下,有序在庄敬殿外跪灵。
    因是天子驾崩,这时候诸臣工谁都不敢惜力,生怕哭的不够凄惨,来日成为罪名。
    故而哭声震天。
    比起外面的各色嚎哭,庄敬殿侧殿,天后只是静静坐着。
    她面前摆着一个瓷瓶,细长的白玉瓶里,插着许多金黄色的稻穗。
    媚娘的手落在玉瓶上。
    这是从前占城稻刚育种完毕,李仙师自边境送了些晒干的稻穗回来。皇帝为此事大为欣慰,就找了个白玉瓶,将稻穗插了起来。
    还与皇后道:“媚娘,以后司农寺每育出一种,朕便往里插一支新的稻穗。”
    “媚娘,你可得把这个玉瓶给朕留好了。”
    她留下来了。
    其实哪怕是晒干的稻穗能保持数年不变,但也并非永存之物。经年过去,最初的稻穗早已凋零碎落。这白玉瓶里的金黄色穗子,其实已经换过数回了。
    世事更迭,时光碾过,便是如此。
    媚娘抚了抚光滑的玉瓶:她失去的是亲人,是丈夫,亦是的友人与同路人,甚至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老师。
    *
    屋内寂静若无人,但并非无人。
    媚娘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人。
    彼此无需交谈亦令人心安。
    甚至,因知道接下来这条无法避免的荆棘血路有人同行,天后才会放任自己,在这痛失亲人之际,在这朝堂乱局将要扑面而来之际,还能够独自安静地坐上一两个时辰,以缅怀以静心以暂歇。
    毕竟……
    听着外面震天响的嚎哭声,媚娘开口了:“这里面许多人,只怕是被悬而未决的储位急哭的。”
    皇帝直至驾崩,也没有正式下诏册立太子,那许多朝臣就在眼巴巴等遗诏宣布新帝了。
    在等着新的朝代,出现新的朝堂新的机遇。
    这便是政局,多少人畏惧,就有多少人期盼一朝天子一朝臣。
    尤其是周王府和殷王府的属官们,现在紧张的都快要晕过去了——历朝历代的经验告诉他们,潜邸旧臣那就是飞黄腾达的代名词啊。
    都盼着自家亲王,是被选中的天子。
    天子……
    这一刻媚娘与姜沃对视,同时想到了这个词。
    何为天子?
    “皇权天授。”媚娘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肯定:“那谁才是那个天。”
    是能够决定皇位归属的人。
    *
    皇帝在贞观殿前骤然倒下之时,正是日落时分。
    夕阳如血。
    是夜,媚娘亲眼看着梓棺封合,听着那沉闷落定之音——媚娘忽然清楚地感觉到,那棺中带走的,不只是半生的许多过往,更是一部分自己。
    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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