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神玉彻底破防。
    他直接到了姜宅,见了姜沃就道:“你知道吗?刘仁轨去云游去了!”
    王神玉一向风雅,语调也悠然,然而这次罕见用了感叹语气:“刘仁轨啊!那是刘仁轨啊!他都能离开长安游山玩水去了,我却在中书省通宵达旦!”
    没法过了,真的没法过了!
    姜沃递上中秋宫中特制的桂花茶,百般宽慰。
    见王神玉实在破防……姜沃就更不敢告诉他,是她把从前三年巡按使的游记拿给了刘相,并且提供给了刘相许多旅游小贴士,致仕后烦躁无聊的刘相才动了心思。
    就,让这件事随风而去吧。
    **
    光宅元年十月。
    说来,天后既然改洛阳为神都,显然,洛阳从此不再只是长安的陪都。若是天后再如高宗末年一般,长居洛阳,这东都就更要紧了。
    那么,天后下一道旨意,也就顺理成章——
    于洛阳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如长安京庙之仪。四时行天子享祀。
    这也算是稳定了这些时日,朝堂从规制到人员一番大改后,许多朝臣不安的心。
    一松一驰,张弛有度。
    然后继续煮青蛙。
    *
    说来,建东都太庙这等事,自然还是礼部牵头,太常寺、工部、太史局等由礼部一总调度。
    事涉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实在是从前无有之大事!
    接旨的许尚书:……
    他当真思考了起来:我要不还是致仕吧,总觉得我熬不到拜相,就得过劳死在礼部尚书位置上。
    偏生这时候,一道诏令下来:礼部尚书许圉师,升任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半步宰相—也可以参知三省事,权职和待遇都与宰辅相同。相当于比起真正的宰位,只少个名头。
    如今几位宰相,比如姜沃,在正式拜相前,都是任过此职的。
    且天后更直接与许圉师说明,此番建东都太庙之事若无差错,明年许圉师可任门下省(现在是鸾台)侍中。
    许圉师:扶我起来,我还能继续奋斗。
    **
    而此番,东都太庙建立之事,已经致仕多年的李淳风,通过徒弟上书给天后,请求为三庙选址并卜算吉期。
    其实原本,李淳风只想上书为太宗的庙卜算的。
    姜沃:……师父,私下可以这么说,但真不能这么干。
    李淳风也明白,只好一并上书。
    而说起东都太庙,师徒二人又不免说起很多年前的一道谶语——
    并不是那句‘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而是李淳风曾经给姜沃看过的另一道谶语“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2]
    姜沃当日一看就知道,这是安史之乱!
    而今日,她不得不跟师父说说她‘梦中之事’。
    说来,武周代唐,但是还在两都保留了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行天子享祀。
    但,安史之乱后,安禄山先打下东都洛阳,后逼入长安,两京俱陷入敌手。洛阳更是一度变成了叛军的都城。那时,倒还是大唐,但高祖,太宗、高宗的庙都不保。
    其实,姜沃深知,她也好,眼前的师父李淳风,以及会问她大唐社稷的裴行俭,以及许许多多的人……
    他们念着的大唐是太宗皇帝口中的“戎狄稽颡,皆为臣妾”的大唐,是“使兵习斗战,前无横敌,莫致遗中国生民涂炭于寇手”的大唐,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骄傲与华夏脊梁的大唐![2]
    而不是安史之乱后,皇帝为了夺回长安洛阳两京请回纥出兵,竟与之定下“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的‘大唐’;不是坐视默许回纥入洛阳“恣行残忍,士女惧之”烧杀抢掠的‘大唐’;更不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两京数度“百曹荒废,曾无尺椽”的‘大唐’![2]
    是,那时候唐的国号还在,祭祀的依旧是太宗(甚至为了聚拢人心,要更疯狂地祭祀太宗,哪怕东都的太宗之庙都收不回来)。
    可那还是‘大唐’吗?
    将洛阳无数百姓作为回纥出兵的筹码与贡品,坐视他们劫掠华夏百姓的‘唐’,是大唐吗?
    依旧是那句话,天下人心浩荡,终有答案。所以唐在后世也会被分为初唐、盛唐、晚唐。
    有的“唐”,又何尝、何配成为后世怀念的【大唐】。
    彼时的天下万民,也只能是‘孤忠无路哭昭陵’了。
    *
    光宅元年十一月,天后下诏东巡洛阳。
    不,是神都。
    那是她定下的都城。
    东巡路上,姜沃依旧奉诏随御驾。
    在无数旌旗飘摇,车马粼粼中,两人再次讨论起了‘立庙’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日万字的一天,这三天假期我实在是尽力了,明天上班第一天,应该只能双更,但到不了万了,家人们,明天见啦~
    小剧场:
    李淳风(从头到尾):太宗陛下一手开创大唐,太宗陛下才是开国之君;别人的太庙和牌位也罢了,太宗的庙不能出事;算洛阳城新立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庙风水的时候,也很自然把最好的一块给太宗而非高祖,甚至次好的也给了高宗……
    李渊(在献陵磨刀霍霍):真的,这个臣子,我忍他很久了!欺人太甚!
    [1]见于《推背图》之前有一章师徒对话提过的。
    [2]所有“”的字句,出自《旧唐书》《资治通鉴》《全唐文》等。
    *所有改动,见于旧唐书。已经尽量简略了……
    而且本来古代官职就有点多,我看很多家人们原来就说过分不太清。这再一改估计更难分清了,所以六部九寺在本文中就依旧延用过去名字了。
    放在这里,是给家人们看看,武皇多能改,而且绝不止这些,武皇把所有都改了【除三省六部九寺,余监、率之名,悉以义类改之】
    第290章 第三步:尊号神皇
    御舆之上摆着一只凤鸟衔环的熏炉。
    随着马车的前进,金环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微响,并不吵闹反而颇为悦耳。
    天后边随手拨着凤口中的金环,边问姜沃:“洛水之事,都准备好了?”
    姜沃颔首笑道:“好了。也都是信得过的人去做的。”
    天后略想了想近来跟着姜沃的女亲卫,很快就发现了谁不在:“你把聂雨点都派出去了?”
    “是。”
    聂雨点,是最开始就跟着姜沃的女亲卫之一。吴英之后就是她任亲卫长了,与吴英后来外放为将不同,聂雨点一直都跟着姜沃。因她的特长,本就是更适合做情报工作。
    留在京城这个权力漩涡中心,才算是量才而用。
    说来,聂雨点情报工作的起端,还是给姜沃探听世家对她的攻讦抹黑事。当然,那都很多年过去了。
    如今世家几乎再不行此事,基本都躲着她。
    自然,世家们不只是怕一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更是怕其背后的天后。尤其在天后做了一件事后——
    越王李贞和琅琊王李冲,因造反被开革出宗室,并被天后免了李姓,另改姓为蚩(蚩,虫也,也可引申为无知、痴和蠢)。
    姜沃当时心里冒出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梗:雍正帝直呼内行。
    此事带给宗亲的震撼大,但带给世家的冲击也不小。
    天后她居然给人改姓!她真改啊!
    对许多世家子弟来说,他们自视高人一等,甚至‘布衣傲王侯’的气势,靠的都是家族姓氏。改了他的姓,还不如砍了他们的头——砍了头还能闭上眼呢,改了姓绝对是死不瞑目。
    因而世家现在主打一个:这种狠人,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以至于,天后有日还拿了一本很多年前,世家寻人写来攻击姜沃的《权臣夺亲外传》道:“还好当年坊间各个版本,我与先帝都令人收录入宫珍藏,如今外头再想寻这本书,都不好寻了。”
    姜沃:……
    当然,以上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是在姜沃脑海里浅浅转过一下。
    两人的谈话,还是很快还是绕回正经事上来:‘登基三步走’的第三步主体计划。
    其实之前让王神玉崩溃的,对于东都、宫殿、官制、官名等改制,只能算是第三步的前奏,或者说是凉菜。
    真正的正餐,还在洛阳。
    说来这三步走的计划,如今总结来看:第一步,是证明政令之权,第二步,是证明无与伦比的武力,第三步看似简单其实是最难做——打破某些固有观念。
    所以足足用了半年,不过只这半年,就让天后成功超越了先帝,成为了朝臣们心中当之无愧的改名狂热爱好者。
    其实……
    姜沃想:他们还是不够了解武皇。
    天后并不是,或者说绝不只是‘武改之’更是‘武创之’——武皇不但擅长改,更擅长从无到有的创造!
    后世人多知皇帝有尊号(尊号并非谥号死后才有,是在帝王生前,诸臣议定奉上,并印在官方玉册之上的一种尊称)。
    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皇帝加尊号,其实正是起自武皇!
    史载“尊号之称,并非古制,起自于唐。”据《宋史·礼制》所记:“尊号起自唐武后、中宗之世,遂为故事。”[1]
    可见,尊号正是武皇搞出来的,一种与之前皇帝的玩法都不同,很新的东西。
    当然,若无这种百无禁忌的开创之心,她也不可能想到自己做皇帝这种古来无人行过之事。
    所以这回,她们是要进行一种很新的‘立庙’。
    并通过此事,在武皇正式登基之前,营造一个良好的登基气氛到位的舆论环境。
    且说起对舆论的掌控,她们手里已经有最强的武器——姜沃的报纸,虽不完全是为此事而办,但她要通过报纸牢牢掌握‘消息发布的渠道’,是为了今日。
    马车上正放着最新的一份报纸,姜沃想到此就随手拿起来看,并跟武皇讨论版面问题:来日立庙之事自然是头版头条,但除此外,还要留多少版来放颂赋、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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