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一期的报纸上,刊登了一个出身洛阳城郊寻常百姓之家,做出一种新式脚踏织机的女娘,黄棉棉。
    也巧,她出生在棉花入大唐之后的五年。那时候,朝廷为了区分绵布(蚕丝品)跟棉布,已经开始用木字旁的棉了。
    果然,大司徒介绍了这位女娘与她改良的织机。
    作为位极人臣的宰相,在这上阳宫的开学典礼上,在皇帝与百官之前,她郑重其事地介绍了一位改良织机的普通女娘。
    *
    之后,大司徒还单独对女校的小娘子们温和笑道:“你们身上的校服,就都是新式织机所织出的布,是不是很好?”
    杨小藜低头看向自己的校服。
    余光也看到,许多小娘子(她此刻还是不太习惯叫同学),都下意识低头去看,去抚摸自己的棉布校服。
    然后她们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东台上的黄棉棉,自然就多了几分憧憬和好感——原来是她改进的织机和织法啊!
    而且,纺织原本是许多女娘必需做的活计。
    但她们今日忽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上面做好,做精,竟然也是可以上报纸,而且能与宰相站在一处,能够被陛下看到和嘉奖的!
    *
    如果说旁人看着此时的黄棉棉,有羡慕有惊讶。
    那么姜握,倒是别有一种难言的伤感。
    她依旧是想起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人。
    一个在中国纺织史中拥有不可磨灭地位的女子,一个在后世被外国历史学家都认定为13世纪最杰出的棉纺织技术改革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把她列入世界级的科学家的女子——
    可,依旧是一个连真正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女子。
    时人只称呼她为黄道婆。
    这位被后人誉为‘衣被天下’,是真正促进了华夏棉纺织业进展的女子,在正史中却毫无记载。
    黄道婆,是宋元交际年间的人,而元史、以及之后的明清正史,却都没有提过她只言片语。
    倒是记载过,松江布名满天下,甚至成为了贡于宫中的贡品。
    然,没有记载,松江布是因为谁而何名满天下。
    黄道婆的故事,只见于如《辍耕录》之类的地方志和笔记小说中。
    据记载,黄道婆的一生过得很苦,颠沛流离。她打小被家人卖做童养媳,不堪公婆虐待而流落海南,跟随当地的黎族人学了些棉纺织术。后来又辗转回到了家乡,将学到的并自创的改良棉纺织术无私的传于家乡人。
    自此,改变推动了整片长江流域甚至整个华夏的棉纺织业的发展。
    也好在,有这些笔记小说,能够让后人,不至于完全追寻不到这位传奇女子的过往。
    “天下人心浩荡。”
    观风殿内,姜握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因除了笔记小说,黄道婆的故事之所以能流传下来,还有当地百姓为了纪念她,自发建造的祠堂与为她编写的歌谣——
    “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两匹布。”*
    那歌谣,至今传唱。
    好在黄道婆在千年后,得到了部分公允的评价。
    但有更多的‘黄道婆’,都在历史长河中,失去了名字。
    不,是从未拥有过名字。
    做出如此大的贡献,却在史册中不见其名。无外乎是两方面的不被重视:女性与技术人才。
    而这两方面,恰恰都是姜握看重的!
    也是她办校的两大初衷。
    **
    “上阳宫建校,我掌历史学院。”
    说来,大司徒要执掌历史学院这件事,没有什么人奇怪。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大司徒这是位极人臣后,想要‘修书留名’——毕竟官员,无不以能修史书为荣。
    圣神皇帝看向了姜握。
    但她清楚,姜握到底为何要掌历史学院。
    为了她这个史册上第一位女帝,能得到公允的记载,也为了诸如昭武将军(平阳公主)、文成、库狄琚等女将女官能得到属于她们的记载。
    但,不只为了这些。
    还为了……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黄棉棉身上,又落在此时殿中许多尚且带着些懵懂之色,大约还未真正听懂她今日这番话的女娘们身上。
    为了千千万万个她们。
    *
    “我期盼着你们终能做出将留于史册,造福于民的事情。”
    “而我要做的,是给你们提供一方沃土。”
    “以及,一旦你们做到了,就不会让你们,被淹没被遗忘。”
    “不会让你们失去姓名。”
    “你们都将得到一个——”
    “公正的记载。”!
    第315章 备考
    洛阳城,今岁落雪颇晚。
    十一月里的时候,还在下淅沥的雨夹雪,雪粒子掺在雨水中,还未及地面就化了。
    直到进了腊月,才痛痛快快下了第一场雪。
    然而进入腊月,对上阳宫各校的学生来说,就将要迎来第一场大考:年前季考。
    因季考后就要放年假了,也就是说,考好了就可以快快乐乐过个年了。
    考不好……就不只是过年心情不好的问题了,若是不及格,来年还要补考。
    尤其是对【高等学校】和【军事学校】的学生们来说更要紧。毕竟他们可多是在朝为官的官员。
    从学校的建立到开学典礼到这近三月来的运行,满朝文武都看的出来陛下和大司徒对办学的重视和布局之长远。
    那么这新年前的第一次大考,成绩单必然要呈于御前的。
    排名的先后其实是不由人的:人人都在用功,但人与人的天赋有差异,再者学习的快慢也有差,比如说文学院杂文科(诗词歌赋科,因圣神皇帝下旨,贡举加试杂文,故有此称),大家一样写诗写文,但写完后彼此一交流——
    许多人表示:看看王勃等几人的诗文,有点想要自闭退学。
    而且他们写的好轻松,简直是挥笔而成,看的人心梗。
    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此各学院内每回考试,排名总是有先有后的,学子们只能说尽力而为。故而排名靠后也就罢了。但若是明晃晃考个不及格,被写在红签签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不及格的是成绩吗?那是断绝的仕途啊!
    *
    尚善坊。
    杜宅。
    杜审言正在挑灯夜读。
    他倒不是担心不及格,他是在争取第一名——
    杜审言是如此想的:我当年可是给出任巡按使的大司徒,做过正儿八经随行的书令史。
    若是在【历史学院】的季考中考不到第一名,如何面对大司徒?
    “郎君歇歇吧。”门被轻轻推开,是杜审言的夫人薛菱。
    “考个第二名也挺好的。”
    杜审言确实有点累了,原本都准备放下书了,听到‘第二名’后又拿起来了。
    薛菱见此笑道:“毕竟是裴相的女儿,自然不同凡响。”
    没错,跟杜审言竞争历史学院第一名的,正是裴行俭的长女,裴韫。
    薛菱也读书认字,随手拿起案上的【历史学院】教材,翻着道:“郎君夜里看书,仔细眼睛吧!不如你别看了,我考考你?”
    杜审言也就点头。
    薛菱翻到看起来最重要,最长的一段文字:“背一背《诸司应送史馆事例》三十二条准则吧。”
    史馆,顾名思义,乃专门修史的署衙。
    而这《诸司应送史馆事例》就是大司徒重新修订过的,关于京内外各署衙报送史馆公文的具体规定。
    何为修史?自然不是坐在屋里自己编。
    尤其是修本朝国史,是要拿到实际的材料,保证事实的。
    京城与各州县的衙门需要按照规定,将档案资料交送史馆,用以积累一手的文献资料以备修史。
    比如“蕃夷入寇之军情、战报、檄文等,由兵部按月录状报送。”这是规定把每一场战事都准确实时详尽记录下来。
    再比如,薛菱就见其中一条,很符合圣神皇帝与大司徒提过的‘技科’的重要性:“凡有硕学新技、格致之士、由各州县及官员立时报送。”
    后面还有备注,需要核实详情以奏,有县、州两级官员的押字印章。若情形属实,且新技于国、民有助益,譬如‘改良耕具’‘得育良种’等,亦计入当地官员的考功,当然若有虚报查出,则计过失。
    薛菱见了不由点点头:也是,那改造织机的女娘黄棉棉,是因家在洛阳城附近,而被得知登于报纸。
    而国家国土如此广袤辽阔,十道三百六十州,想必多有遗珠。
    不过,薛菱提问过‘三十二条’后,杜审言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笑道:“这三十二条规定啊,我早都倒背如流了。不止我,你随便去历史学院抓一个,做梦也能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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