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外候了许久的郭霸一路小跑,迫不及待地跟着内侍太监入了观风殿。

    李衿端坐御席,不动声色,郭霸入殿即扑地跪倒,谄媚地顶礼膜拜。

    “郭御史。”

    李衿许久才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幽幽道:“你所呈报的密件,属实否?”

    “当然属实!殿下明察!”

    郭霸忙不迭磕头,“殿下明察!乃是那罪该万死的突厥贼人亲口承认的。”

    说得倒是很理直气壮,李衿心中哂笑。

    “郭御史此番呈报,真是言辞凿凿,另本宫刮目相看啊。”

    分明是反讽,郭霸这个胸无点墨之人却以为是夸赞,忙不迭谢恩表忠心。

    “殿下天佑之人,大难不死,便是那些妄想谋反的逆贼该死!”

    说话都文理不通,李衿且瞧着自己豢养的这条“恶犬”作秀,末了才凉凉道:“郭御史,可记得当日来俊臣如何死的?”

    郭霸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酷吏来俊臣,曾经何等风光,作为武皇的一条鹰犬,肆意诬告朝中大臣,逼供手段别出心裁,可谓“能臣”。

    其惹来杀身之祸的缘由,是万岁通天二年,他竟诬告武氏诸王与安定公主等谋反。

    下场惨绝人寰,郭霸当即吓得汗毛倒数,瘫软着扑倒在地,涕泗横流。

    “殿下,明,明察啊……”

    他只顾着想抓住这个机会讨好李衿,是以将豫王李旦与庐陵王李显牵涉其中,告其不忠,隐有谋逆之心。

    暗指李氏宗亲不安分,却未曾想过,当今长公主也姓李。

    含沙射影岂非也将长公主囊括了进去,真犯了大忌!郭霸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冷汗浸透,他颤颤抖如筛糠,可半晌也未听李衿发落。

    “殿,殿下?”

    郭霸小心地抬起头,试探着瞄了瞄高坐御席的李衿。

    长公主好像并不打算处置他。

    “本宫知道,郭御史赤胆忠心。”

    李衿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这条狗,意味深长,“只是这事办得粗糙了。”

    郭霸抹了一把汗,差点没哭出来,连声叩谢,“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开恩!”

    李衿并不理他,“庐陵王与豫王都是我李唐最亲的宗室,其心当不反。”

    “是是,殿下说得是,”郭霸忙道,“是我妄加揣测,是我鲁莽了。”

    “郭御史倒也不必,”李衿笑笑,“我看刺杀一事牵涉众多,非是如此简单,郭御史防人之心,本宫可以理解。”

    前给一棒而后给一糖,颇是模棱两可,郭霸不禁转起心思,想揣摩长公主的意图。

    “殿下……”

    他想探问,李衿却道:“今日便为止吧,郭御史可回去自省几日,好好想想。”

    郭霸也不敢多问,只得谢恩退下。

    他战战兢兢出宫去,沈静姝正巧从集仙殿乘着步辇过来,由女官恭请入内。

    “卿卿。”

    李衿见了沈静姝,眉间即刻一松,敛去沉冷,嘴角挂出暖笑。

    她也不避讳侍奉的宫人,直接朝沈静姝招了招手,“来我身边。”

    “……”

    沈静姝有点不自在,可事到如今再扭捏也无用,何况以李衿百无禁忌的性子,别到时下来抱她上去才好。

    于是只好垂首低眉,施了一礼后步上台阶,徐徐走到李衿身边,端庄持重地站好。

    李衿晓得她拘束,便先屏退殿中所有宫人,然后再一拽沈静姝,将她拉上御席坐着。

    “哎,”沈静姝当她又要做什么孟浪之举,不由脸红嗔道:“登徒子,你又要做什么?”

    李衿这次却十分老实,只是搂着她的腰,随手将两份奏章放到沈静姝面前。

    “卿卿可一览之。”

    沈静姝微怔,此又是不合礼制,但她已经知道李衿是有意,便不再多言,直接拿起一份打开阅看。

    此奏章乃是姚崇所上,沈静姝一目十行,大致明白个中深意之后,又拿起另一份,如今虚挂阁老职位的张柬之的奏书。

    这位老臣便不像姚崇那般温和了,绵里藏针,暗刺李衿是想再行屠戮手足之事。

    不过还是为豫王李旦作保的意思。

    李衿见她看完,又把郭霸的那份密件递给沈静姝,让她一同看了。

    末了,她问:“卿卿以为该如何?”

    依照密件还有前阵长安呈报的审问记录,豫王确实干系不小。

    且不说郭霸是否存心攀咬,就说张柬之和姚崇所奏,便不好回复。

    话说满了,老位阁老免不了大张旗鼓为豫王澄清以正视听;说得少了,弄巧成拙可能又要激得朝廷人心不安。

    但重要的是李衿的态度。

    沈静姝思忖良久,放下密件,正色望着李衿,“你心中可有疑虑?”

    到底是不是豫王,又或者还有庐陵王?

    李衿摇摇头,随即又反问沈静姝:“吾之亲兄与弟,卿卿觉得,我当如何?”

    沈静姝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

    既然都说是兄与弟,李衿便是有恻隐之心,或者是知道不是他们。

    无论豫王李旦还是庐陵王李显,沈静姝都知晓得不多,她只是寻常廷臣之女,后来更是随父亲外迁,远离长安,若非李衿的缘故,她与皇室素无瓜葛。

    若说印象,也还是那次皇家狩猎。

    彼时她被高宗指派人送往李衿的帐中,但帐里又空无一人,故而武皇后特携她去往猎场,一起观看围猎。

    李旦排行最末,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稚子,只管拉着母亲撒娇,沈静姝站在御台上,看见高宗携着李衿,率领数十骑围捕一头獐子。

    四位皇子俱是锦帽貂裘,少年英俊,意气风发,在场之人无不轻声赞叹。

    想那时龙腾虎跃的翩翩郎君,如今只有李显与李旦尚且存命,二人早无志气,不过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度日罢了。

    前有强势霸道的母亲,现在又是心思深沉难测的长姐,沈静姝想,李显与李旦久在漩涡生死里挣扎,恐怕也不敢有反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李衿。

    “衿儿想我做些什么?”

    李衿一笑。

    “卿卿素来慧心,”目光在两份奏章上轻轻一点,李衿突然转过身来,侧跪朝向沈静姝,双手轻搭做了一揖。

    “这两位都是朝中有名望的老臣,批阅不可过显又不可过隐,我不擅文采,还请卿卿替我回了。”

    如此郑重其事,倒让沈静姝有点不好意思,待要说话,李衿突然往前一倾,偏头往沈静姝脸上亲了一下。

    “卿卿帮我~”

    “……”

    没个正经,沈静姝脸红着腹诽,李衿趁机蹭着美人的雪白脖颈亲吻,占些便宜。

    跟小狗似的,沈静姝赶紧推开她的脑袋,免得待会儿一发不可收拾。

    “好了好了,我替你回就是了。”

    沈静姝满心无奈,不就是想让她给两位阁臣回复些虚虚实实的,顾左右而言他的糊弄之言吗?

    重新看了看两份奏章,沈静姝思忖片刻,拿过案头的笺纸,提笔即兴了一首诗。

    借劝游春,实则暗意告知姚崇无需担心,但又不把话说得过满。

    沈静姝写完交给李衿过目,接着又拿过一张新纸,挥墨而写。

    张柬之不比姚崇通达豁朗,当年欲发神龙政变,后来李唐初复,姚崇泣辞武皇,还被张柬之责是“不合时宜,恐大祸临头”。

    可见他是不愿再侍奉女主,所以李衿辅佐四皇子李樘登基后,明升实贬,让他领了一个有望无用的闲职。

    因此沈静姝虚与委蛇,略略一谈,便只言无伤大雅,不必妄加揣度,伤了君臣之义。

    两份批复写好,她将笔搁下。

    “衿儿觉得如何?”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提笔而就,沈氏长女之才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李衿却不忙看那两张笺纸,反倒深深地盯着沈静姝,黑幽的眸有种几乎把人吸进去的魅力。

    沈静姝被她看得发毛,不禁攥了攥衣袖。

    感觉李衿好像欲言又止。

    “衿,衿儿,”沈静姝疑惑道,“你怎么了?”

    李衿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眸色深深。

    沈静姝不知道,虚惊一场的刺杀之后,其实还牵扯着沈均,确切地说,是关于她的母亲。

    发妻谢宓,曾经的谢门才女,她的死,是沈均始终都放不下的的心结。

    刺杀额外牵扯出李旦,确实不在预料之内,但也未跳出掌控,李衿不担心自己的谋计,却很担心沈静姝。

    她总会知道前因后果,总会知道自己和沈均的……交易。

    沈静姝素来敬仰她开明的父亲,那时,她要如何面对沈均?又可会对自己心有芥蒂?

    李衿忽然揽过沈静姝,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卿卿……”

    (卿卿可珍惜现在穿着衣服的时候吧,下章又要被长公主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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