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不足的电影,本来就该扔进垃圾箱。”佘兵顺着池迟的话转移了话题。

    女孩儿却并不想要如他的愿。

    “我看这个电影也是为了能熟悉一下您的导演风格,毕竟未来我们还要合作,整个电影真的是太好了,剧本的节奏好,演员的表演也很好,尤其是这个演陈圆圆的……姐姐?要是还活着的话我该叫她一声阿姨吧?”

    佘兵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陈圆圆欲语还休的歌声里,他色厉内荏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什么叫还活着?你是什么意思?”

    女孩儿被他吓到了,呆呆地缩在沙发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佘、佘导您怎么了?”

    电视里,陈圆圆被早就对她图谋不轨的田畹拦在了池上的回廊。

    刚刚撩动人心的红纱裙被急色的“田国舅”*奋力一扯,轻飘飘地落在了池水中,黑色的池水映着红色的灯影,和灯影恍惚中无力挣脱的弱女子。

    女孩儿顾不上自己眼前失态的导演了,连初初将陈圆圆的这段悲戚与无奈表现得十分到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情节,嘴里忍不住赞叹:“红颜薄命啊,红颜薄命。”

    她在说谁?

    陈圆圆?

    还是连初初?

    佘兵一时觉得这个女孩儿字字话里有话,一时又觉得她的神态天真自然毫无违和感,那颗心就像是悬在雨夜的半空中,任由寒风呼啸席卷,他只能跟着被动得瑟缩着。

    不对,今晚上的一切都不对。

    从他决定来找池迟的时候,好像就已经注定了这种不对劲儿。

    那个让他坐立不安的女孩儿还在看着电视,电视里的陈圆圆穿上了比在秦淮时更华美的衣着,享用着真正的山珍海味,神情从曾经的轻愁掩面,变成了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木然。

    这是她想要的么?兜兜转转的一圈,不过是从曾经的“众星捧月”成了现在的笼中孤雀,以色侍人的生活根本看不到尽头。

    后花园中有人在练唱着金陵小调,她也慢悠悠地跟着唱了起来,与在众人面前的唱曲不同,她不需要去烟波流动裙裾飞扬,只要伴着这水,伴着这些园中花,伴着这阵他乡风一起唱就好了。

    只唱给自己听,不用谄媚和讨好。

    佘兵也看着电视里的陈圆圆,或者说连初初,人们说《晚明哀歌》是他最让人惊艳的作品,其实他最让人惊艳的作品就是连初初而已。

    也就因为她是自己的作品,所以当她陷在了现实和电影之间无法安放自己灵魂的时候,他没有伸出援手拉她一把,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了毁灭。

    他当然没有犯罪,任何人都不能说他是犯罪。

    但是若干年后的今天,他再看着这个电影里的她,想着她的死亡,他觉得自己的心是在颤动得。

    “……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电视里的独唱突然变成了二重唱。

    佘兵转头看向另一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和着电视里的陈圆圆一起唱着歌,她们两个人的神情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男人在那一瞬间萌生了想要离开这个房间的念头,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像是一场梦。

    在梦里有人随意就能做出和他最棒的作品一样的神情和表现。

    他最棒的,死了的作品。

    “您说,陈圆圆看见吴三桂的时候应该是在想什么呢?”

    女孩儿突然睁开眼睛很好奇地问佘兵。

    她当然不是连初初,不会像连初初一样一边含着泪一边唱,在喊了cut之后也无法停止。

    “她该想着什么,她该想着解脱,一个高大威猛的将军,用着满含爱意的眼神看着她,只要是个女人,都会为这种爱意迷醉的,那只会她的哀愁上升到了为这家国天下而不再是为自己。”

    佘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想走,又不想走,一种奇妙的感觉笼罩着他,好像他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一样。

    “不对啊。”池迟轻轻摇摇头,此刻她已经和连初初完全不同。

    “女人的心很容易碎,碎了也不会好,这种生活的辗转和流离应该早就让她对情爱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想要的是一个栖身之地,可是结局呢……千古唾骂,死亦不得安稳。”

    正说着,电视中的连初初和吴三桂已经见面了。

    即将出发去往山海关的将军扔下了一句:“国舅爷把圆圆赠给我,我即刻就带兵出征。”

    大手一挥,披风一卷,那个娇弱的女子被他拥入了怀中往门外走去。

    “真是特别复杂的一个表情。”

    佘兵听着池迟的话,有点呆滞地看着她。

    女孩儿露出了一个和陈圆圆一样的笑容——唇角的弧度有些刻意,眼睛微垂,看起来是惊喜,其实只是佯装的喜悦罢了。

    “无奈、茫然,还有最后的那一丝对幸福的企盼……可惜了,最后这一点企盼,还是被打碎了,所谓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是个幌子,却真正毁了她的一生。”

    女孩儿叹息了一声,站起身,给佘兵眼前的杯子续水。

    刚刚佘兵喝水的时候收手一直在抖,那些水淋漓在了他的胸前和裤子上,他也恍然不觉。

    “美好的东西啊,应该是被呵护的,毁掉美好,就是在制造让人绝望的悲剧。”

    就像陈圆圆凄美的传说一样,就像属于连初初的年轻又耀眼的人生一样。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他在被人用另一种方式绞杀着。

    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对方可以轻松模仿。

    他最得意的对电影的掌控,却被人道出了他掌控的无力。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佘兵无力去深究这一切的原因,此刻他对自己的导演方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导演是要靠着想象力活着的,如果连初初当初的表现其实超过了他的想象力上限,如果现在这个女孩儿所表现的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做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

    时间真的太晚了。

    用平板电脑看电影不小心看过头的钱晓桦决定最后刷一遍微博就睡觉。

    每天六个蛋快要见神仙:“绝其所恃,是谓攻其心也。”

    嗯?这是什么东西?六蛋被盗号了么?钱晓桦再一刷新,这条微博就不见了,小姑娘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就把这件事儿彻底忘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妃的兄弟是不能称为国舅的,加上引号是为了表示当时田家人的跋扈和自命不凡。

    他们确实自称国舅┑( ̄Д  ̄)┍

    *江苏小调《月儿弯弯照九州》,南宋时候就有了,明末冯梦龙的《山歌》也有记录。

    第96章 老人

    “面对食材的时候要虔诚,是它们的给予才让你的厨艺有了发挥的空间。”

    今天教池迟做菜的老人头上已经没有一点点的黑色痕迹了,满头雪白的发丝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中式的藏蓝色棉衣穿在他的身上,生生被穿出了西装三件套的笔挺质感。

    无论是挺直的脊背还是严谨沉稳的态度,都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已到了鲐背之年。

    池迟专心地看着老人的动作,银色的长刀是老人专门带来的,朴拙的黑色木质刀柄上有被人长久摩挲过后才会有的光亮。

    这把看起来就经历了无数岁月的刀当然是极其锋利的,轻易就断开了鱼骨把整条鱼从中间剖成了两半。

    剖完了鱼,老人把那把刀放在一边,安安静静神色严肃地看着两扇雪白的鱼肉。

    气氛变得肃穆又沉重了起来,池迟也学着他的样子,神情严肃又虔诚。

    “唔……”过了两分钟,老人才开口说话。

    “我是要把这个鱼怎么做来着?”

    女孩儿脚下一顿,隔了两秒才说:“您说想做鸳鸯鱼。”

    所以刚刚您沉默的表情不是在进行什么表达感激的仪式,而是在想自己要做什么菜是么?

    “鸳鸯鱼啊。”

    老人长出了一口气。

    “那我把鱼破成两半这一步也没错。”

    女孩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老人大概是年纪太大,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连自己要做什么菜都会忘记,只有精深的技艺镌刻在骨血之中没有片刻的疏忽懈怠。

    鸳鸯鱼,名头好听,样子好看,其实不过是浇汁鱼片的双色升级版,菜做起来不难,在这个老爷子的手里却真的像是在进行着什么仪式。

    鱼肉被小心地片成了薄片,每一刀都仿佛和上一刀一样,同样的角度和力道,让鱼肉片显得格外整齐诱人。

    不管怎么说池迟也是在厨房里干过活儿的人,光看老人的这一套动作就知道他比前几天教自己的那些师傅们还要高明许多。

    “手、眼都要稳,不要着急。”

    好在老人记得旁边是有人在学习的,一边做一边还会讲解着要领。

    只是相对前几天那些师傅们教学的时候连力道的深浅把握、切菜的角度都事无巨细地嘱咐,这位大师轻描淡写的要诀实在是太讲究意境,太抽象了。

    池迟只能自己仔细地看他每一点动作,自己去揣摩研究。越是看得认真,她越是被老人所折服,他做菜的时候是在体味艺术,他做菜的样子也已经成了艺术的一部分。

    “我想起来了,我和你一起吃过火锅。”

    苍老的手握住两个鸡蛋在案台上一磕,几根手指之间相互合作就让两个鸡蛋的蛋清同时落进了一旁的碗里。

    蛋黄也有细白瓷的小碗安身,只有蛋壳被扔掉了。

    女孩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嘴上恭敬地回答道:“是的,正月的时候我曾冒昧登门。”

    “那天的鹅肠味道不错,小勺让你吃猪脑你也吃了。”

    说完这句话,老人又不做声了。

    蛋清加淀粉调成了白色的糊状,将它们分成两半,又在其中一半里面放上了红曲米变成了红色。

    做完了这一步,老人又停了下来。

    “鱼片腌渍的时间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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