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雀羽轻盈翩舞,洁白冰晶随之飘摇。
    纷纷扬扬,美不胜收,宛若一场华丽共舞,点缀着漫天纷飞中,相拥而吻的一对男女。
    天地寂静,万籁无声,周遭的人、妖、墓室、砂石一切似都变成了模糊静止的背景,时间也好像放缓了脚步,不忍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黑羽尽数陨落,直到飘飞的冰晶染上一层血色,谢灵烟结束了这长长的一吻,身躯无力的向后滑落,而公子翎双目中的狂意逐渐褪去……
    公子翎好像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梦中,他追逐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
    他记不清那身影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为何要追。只感觉心底缺失了一块,必须那身影才能填补,所以用尽一生去追逐。
    或许是一种执念驱使,让他相信只要一睹那身影的容颜,他就能想起一切。
    更或许是在漫长的追逐,让他遗忘了最初的动机,“追逐”的本身反变成了唯一目的。
    可他越追,那身影越远,孔雀公子天下无匹的速度,竟也挽不回逝去的身影。
    他知道,是他舍弃的还不够多,他的背负仍太重,他记不清已割舍了多少,但想要飞得更快,就必须割舍更多。
    于是,公子翎摆脱了沉重的肉身躯壳,化作一抹纯粹的意念,振翅高飞。
    他每扇动翅膀,都将过往的喜怒悲欢、情仇牵绊远远甩在身后,终至无喜无怖,无牵无挂。
    他的思维越来越轻,飞得越来越快。
    终于,他追上了那身影,只差一点,便能牵住那身影的手,轻轻拉她回头,一睹她的容颜。
    可他已无一丝波澜,意识中空白一片,只剩下最初的迷茫,他到底为何追逐?
    “公子,快醒来啊!”
    就在此时,又一个轻灵的声音突兀在他心中响起,急切而真挚,似心声传达,似殷切呼唤,在他空荡荡的意识中化作空谷回声,往复荡响。
    “公子,快醒来啊!”
    “公子,快醒来啊!”
    “公子,快醒来啊!”
    ……
    分明已舍弃了沉重的肉身,可他此时,却感觉一阵冰冷的触感触在他唇间,丝丝凉意从他唇齿间扩散,却是暖人心脾的感觉,要将他那高处不胜寒的孤寂给融化。
    往复回荡的呼唤,扩散全身的暖意,让公子翎觉得是漂泊游子到了家中,安逸而舒适,令人留念。
    终于,他停住不断追逐的步伐。
    而稍一顿足,被他抛下的情感,舍去的过往,立时化作人间风雪不期而至,席卷着将他淹没。
    一瞬之间,几度霜寒,蓦然惊觉,已过经年。
    公子翎黑发好似被虚虚渺渺的白雪染得霜白,原本只余一念的目光中,多了无数沧桑浸染,他便这样孑然孤渺的立着。
    虽只一瞬,却似过了好久,那触手可及的身影已再度远去。
    但公子翎却不再追逐,只静静目送那身影飘飞远去,如做告别。
    曾许人间执手游,而今只余霜月侯。
    几人江湖得共老?同经风雪亦白头。
    直至那身影化作不可见的黑点,在视线中消失,公子翎闭上眼,掩去眼中风霜。
    再睁眼时,公子翎醒了。
    -=-
    恍若一场春秋大梦,如今隔世初醒。
    自始至终,公子翎都未看到那虚影的容颜,但此时,朦胧的双眼却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谢……灵烟?”
    梦中是无可挽回的逝去,梦醒是猝不及防的别离,公子翎眼神犹带着初醒的迷茫,本能挽住谢灵烟倾倒的身姿。
    却觉得谢灵烟身子轻得吓人,就好像失去了生命的重量。
    因为刚才那一掌摧残了心肺,将她体内半数的血液都从毛孔中震出。此时的谢灵烟面容苍白,白得像阳光下的将要消融的雪花,可她却笑了,淡无血色的唇角上扬,勾出一抹矜持的骄傲。
    “对………看清楚了,我是……谢灵烟,也只是……谢灵烟……”
    这是谢灵烟的执拗,谁的替代品她也不做。
    赵雅的提议确实有那么一瞬让她心动,但她不会去做,比起作为别人的影子和公子翎厮守,她更愿意化作一把冰锥将公子翎刺醒,也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他心上。
    血丹已借着那一吻,渡入了公子翎体内,将公子翎体内侵扰神识的蛊虫驱散,公子翎终于恢复,如今,也是她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谢灵烟这样想着,从容闭上了眼,要以平静的姿态迎接她的死亡,将最美的一面留给公子翎……
    “啪!”
    但她不甘!
    谢灵烟猛得抬手,死死抓住了公子翎的袖袍,就像要溺死的人抓住稻草。
    她奋力将双目睁大,将失焦涣散的瞳孔对准公子翎。
    她知道她现在一定是双眼外凸,青筋贲起,垂死挣扎的样子很狼狈,很丑陋。
    可她还不想死,她还想再多看看公子翎,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公子翎说。
    但她竭力开口,发出的只有喉咙间血泡翻涌的“咕咕”声。
    她不想死,公子翎亦不准她死。片刻的迷茫后,孔雀公子脑海中的记忆慢慢明晰。
    而与记忆一同涌现的,还有诸多情绪,震惊、悲痛、懊悔,以及最深沉的恐惧!
    是的,公子翎怕了,他的手颤抖,按在了谢灵烟的丹田,孔雀明王之力沛然华耀,源源不断灌注入谢灵烟体内。
    “你不许死,本公子不允!”
    想起眼前命薄如雪的少女竟是为了救自己,而被误伤濒死,公子翎痛彻心扉,追悔欲狂,无视自身内伤,倾注全身真元来为谢灵烟延命。
    但真元的灌输,追不上生命流逝的速度,感受到怀中女子身躯越来越冷,强得不可一世的孔雀公子,再一次因无可挽回的离别而感受到畏惧……
    “楚颂,快救她!”应飞扬大声吼道,他亦在后悔,后悔没早一点察觉谢灵烟的死志。可一切都太晚了,此时的她只能一边求助楚颂,一边朝谢灵烟的方向挣扎而去。
    “脊椎断折,腔骨粉碎,脏腑俱破……”身为医者,只远远看一眼谢灵烟的伤势,这些讯息就情不自禁的涌现在楚颂的脑海,这是常年医术钻研积淀的本能,是理性在告诉她,“医治成功的可能为……为……”
    楚颂不敢深想,忙用感性扼杀了接下来的推论,不管结果如何,她要救,她一定要救!
    “明知结果,何必浪费时间呢!”可此时,赵雅不知何时起身,又挡住了她的前路。
    “雅姐,你还想做什么,你已经输了!”楚颂再好的脾性,此时也生出火来,谢灵烟拼死换的公子翎恢复,让赵雅计划彻底破灭,如今胜负逆转,她不知赵雅为何还要垂死挣扎。
    “我是输了,但你们还没赢!”赵雅说话之间,忽然纵身而起,同时一缕茧丝从指间射出,缠绕到谢灵烟腰间。
    公子翎方受内伤,又强催真气给谢灵烟吊命,一时悲悔惧哀诸多情绪充斥,本已近乎走火入魔。加之恐动作稍大就会伤了谢灵烟,以至于反应慢了一拍。
    赵雅竟借着茧丝将谢灵烟夺走,并身形一逝,冲出这甬室,向原本安置谢安平尸身的主墓穴而去。
    还未待他人反应过来,便闻轰隆隆一阵响,一道巨石落下,将去往主墓穴的通道隔断!
    那是通往主墓室的石门,自也是规格最大的,整块巨石浑然一体,重逾千斤,如能隔绝阴阳两界一般。
    应飞扬勉力追上前,却发现开启石门的机关已被赵雅顺手破坏,当下心头更寒。
    在他看来,他的师姐濒死,每拖延一瞬,生机便少一分。赵雅竟在这时又将她掳走,究竟还有何打算?
    驱尸?控灵?养虫?
    想到那种种阴损恶毒的蛊术传说,他的师姐可能不光会死,甚至连尸体也要被亵渎。
    应飞扬不寒而栗,更是愤怒欲狂,竟无视千疮百孔的身躯再度抽剑而起,化作道道剑光斩向巨石。
    但终究强弩之末,火星粲然间,竟只留下几道徒劳剑痕。
    反是应飞扬再度呕血,洒在了巨石之上。
    “应大哥!”楚颂赶上前,将他扶住。
    应飞扬却欲将她推开,道:“莫管我,我要救师姐!”
    “现在要救的……是雅姐,你退下吧。”秦风竟不知何时从昏睡中醒来,此时拍着他的肩膀,她眼神中透着哀凄,好似不但知道方才她睡着时发生了什么,还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应飞扬不明白她的话意,但还是退开让出了路。
    因为公子翎来了!
    公子翎已收拢狂乱情绪,压下错散真气,此时面笼阴云,沉步而来同时,单掌向天举起,便觉空气一凝,无边幽冥之气凝聚掌端。
    随后一掌挥出,愤怒、追悔、绝望、悲痛化作无匹掌力,尽数宣泄在眼前巨石之上。
    便闻轰然一响,巨石应声化作齑粉,而此掌威力仍在蔓延,本就战痕累累、摇摇欲坠的墓室,竟在这一掌之下,大片大片的垮塌。
    一掌之威,以至于斯。这才是孔雀公子真正的实力,与方才那个疯狂错乱状态下的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但应飞扬无暇惊叹,满目碎石尘烟中,公子翎已振衣而去,应飞扬亦随着跟上。
    便见主墓室中,一个空荡荡的冰棺置于墓室正中高台,而冰棺之上的穹顶,吊悬着一个巨大的血茧。
    而那血茧正在褪色,转眼间从鲜红变成雪白,好似茧丝上的鲜血被茧中的生物吸收。
    他们进入同时,茧子破开,落下两条人影。
    一个被无数蝴蝶托举着,轻轻落在楚颂身前,正是谢灵烟。
    而另一个,好像虫子蜕皮后留下的残壳一般,落入了冰棺之中,那是赵雅。
    赵雅面色灰败,被摔得干咳,却咳不出血,只轻笑着对楚颂道:“这样,你们才算赢了。”
    楚颂知道,赵雅是接续她方才的那句,“我是输了,但你们还没赢!”,但却不知赵雅这句话的意思。但却觉得怀中的谢灵烟面色红润,全无之前失血过多的苍白,再一把脉,竟发现她一身沉重伤势,竟好了个七七八八。
    应飞扬亦是惊异,只道赵雅又用寄身蛊之类的邪术,占用了谢灵烟的躯体,向楚颂问道:“赵雅又对我师姐做了什么?”
    “这是‘茧破蝶变’,雅姐一生一次的本命神通,能可汇聚命力,疗愈伤势,她用给了你的师姐。”秦风走来,低声道。
    秦风方才意识被赵雅吸收,等同于与赵雅融为一体,对赵雅的了解也多了几分,而她现在能在醒来,只证明一件事——蛊术解除了,因为赵雅要死了。
    ‘茧破蝶变’看似近乎起死回生,但实际是需要代价的,赵雅就是那个代价。她将自己的血,自己的残余命力,全部灌输到了谢灵烟的体内,而赵雅,现在只是命力耗尽的“残灰”,秋风一起,便将随之熄灭、.
    楚颂和应飞扬不解,不懂方才还要夺取谢灵烟躯体的赵雅,为何竟牺牲自己去救治谢灵烟。
    赵雅也不需要他们懂,因为真正懂她的那个妖,来了。
    公子翎走上高台,信手一挥,好似有了一个无形屏障,将不断落下的碎石尘土纷纷弹开。而他单膝点地,跪在赵雅面前,静静看着赵雅。
    赵雅的面色依然灰败,但双目却散发神采,那是她今生从未有过的恣意浓烈,好像她已在方才破茧成蝶,焕然新生了一般。
    但这是生命将近的回光发照,就像虫子羽化之后,便是短暂性命的终途。
    赵雅就这么躺在冰棺中,舒适得好像是躺在软床上,敲了敲冰棺,轻笑道:“这个冰棺,配我也挺合适的吧。”
    一向严肃的赵雅开起了玩笑,但公子翎没有笑,只把赵雅自己逗乐了,她噗嗤一笑,随后道:“别担心,这棺材的原主人,被我藏在了山顶冰泉处。你知道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想让你伤心,所以,我不会让谷玄牝亵渎她的尸体的。”
    公子翎垂头,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赵雅抿嘴,悠悠叹道:“是啊,你知道的,远比我以为的多,既然多年前你早就猜到了,为什么这些年,从不揭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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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年旧事,过眼云烟,值得本公子在意吗?”
    “哈,真好呢,原本我以为,我一辈子都被困在万尸内,从不曾走出。现在才知道,原来困住我的,只有我自己,其实我,早就能出来了。”赵雅笑出了声,她伸手向公子翎抚去,过去她总是嫌自己脏,从不敢接触公子翎,以至于山庄其他妖以为她有洁癖,但这次,她伸出了手,轻抚着公子翎的面庞。
    公子翎将双眼埋在赵雅手掌中,垂头不语。他不说话,因为他知道,该把说话的时间留给赵雅,她的时间不多了……
    “不是说过了吗……不用伤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想你伤心……这个结局挺好的,谷玄牝败退,阴谋反被背者伏诛,其余山庄上下无一折损,皆大欢喜呢……”赵雅骄傲的说着,对她安排的结局很满意。
    但愁云惨雾弥漫,在场之人同感悲戚,楚颂念及她的好,已失声痛哭。,
    但赵雅的声音越来越轻,眼中神采逐渐涣散,“公子……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好安静呢……是要下雨了吧,虫子都不叫了呢。”
    “真好,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了……”
    她这十几年来,每晚都做着一个相同的美梦,梦中,她与最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但每次,都有那恼人的虫鸣声将她唤醒,将她拖回残酷现实。
    但这次,她听不到虫鸣声了。
    她可以,永远的睡下去了……
    母蛊从赵雅后颈中爬出,就像一只斑斓美丽的蝴蝶,承载着赵雅的美梦振翼飞起,在空气中化作一抹飞烟、
    而赵雅,永远的睡了。
    秦风眼泪没崩住,流了下来,她对公子翎道:“公子,莫怪雅姐,她只是……不敢爱。”
    “我知道。”公子翎将赵雅的手缓缓放回她腹上,怕惊扰了她般,轻轻为她合上眼。这才道:
    “但你知道吗?你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本公子一无所觉,自以为你会因过往被轻视,现在、现在竟自以为你死了,本公子不会伤心?呵呵……哈哈……”
    公子翎低头轻笑几声,笑声逐渐拔高,亦越趋悲凉,最后化作仰天长啸,其声泣血,裂石惊云。
    千疮百孔的穹顶在啸声中垮塌,应飞扬抬头,只觉丝丝湿凉落在面上。
    这场将下不下的秋雨,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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