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会后悔,也会吗?”
    “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乖乖的女孩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孙菲尔摸着她柔软的发,看着天没有再说话。天上乌云涌动,慢慢遮盖了月亮。
    后头的嬷嬷们再也坐不住了,眼看着夜深了,天儿也不好了。
    亭下三个丫头得了主子点头,这才让其他人进来。等到奶娘婆子进来的时候,亭子上的碗碟都撤下了,音音三人也都已被丫头伺候着洗脸漱口重新匀过面了。
    木槿院一下子亮起了更多的灯,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彻底被乌云遮盖,地上起了风。
    赵红英送别两个好姐妹,面上不见了醉态,可进了院子转身还道:“你们可扶好了音音,小心她摔跤。”她想着孙姐姐喝的不多,音音着实陪着她喝了不少。这醉话听得周围的婆子丫鬟都忍不住笑了。
    外头赵家门口处,音音也作别了菲尔,被橘墨扶着上马车,橘墨生怕小姐磕碰着,总算周全地帮着小姐上了车,才放了心,就见小姐进马车的时候愣是硬生生把头碰到了一边车柱上.....
    “咚”一声。
    橘墨都愣了:那么大的车门不走,小姐这都能撞上车柱.....她以为最难的是送小姐上车,没想到明明上车的时候看着还如此灵活的小姐,怎么对着她撩开的车帘,还能往旁边车柱上撞呢.....
    音音嘶嘶揉着额头,反问橘墨:“疼不疼?”
    橘墨:.....
    橘墨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小姐就被车帘内的人轻轻一扯,她只见猩红色车帘落下,大公子已把小姐带入车内。
    音音一下子落在柔软的锦褥上,舒服地哼了一声。车内亮着暖黄色的光,她迷蒙的眼睛,从发出光亮的琉璃灯看到身前的人:
    “哥哥?”
    星眼朦胧,一张小脸粉融融的,连衣领处露出的脖颈都透着粉,这真是放开了喝了。此时她一双眼睛好似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样,就那样瞧着自己,把陆子期看笑了。
    陆子期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启动。
    “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认识。”女孩点头,认真又笃定:“哥哥。”
    陆子期瞧她一眼,笑叹了口气,一边问:“疼不疼?”一边探身要去看她额头撞得怎样,坐在下面软垫上的音音嘴里说着“疼”,也要把额头递上前给哥哥看。
    如玉公子俯身低头,迷蒙少女抬头迎上。
    一瞬间,少女柔软的唇贴上了公子白皙的下颌。
    好似只有一瞬间,又好似停顿了好一会儿,醉酒的人分不清,清醒的人也分不清。
    陆子期偏头,那一瞬间醉酒的人也移开。
    于是就在这个电光火石间,女孩柔软的唇擦过了年轻公子冰凉的唇角。
    陆子期疑心自己尝到了淡淡的果酒香,他猛然往后退开靠去,怔愣愣看着身前依然坐在软垫上的音音,安静的马车内突然有了急促的心跳声。
    窗外似乎风更大了,“啪”一声鞭响,这是车夫催马疾行,嘴里还嘟囔了一句:“这场雨下来可小不了。”
    马车内依然是灯光融融,一片安静,气氛去如同紧绷的弦,越拉越紧,好似随时都会彻底绷断。陆子期越发靠后坐开,一向从容镇定的人,竟罕见露出了无措和惊惶,目光却离不开眼前人的脸。
    音音好似浑然不觉,还是往前,“疼,揉揉。”
    这次对了,她探出的是额头。
    陆子期轻轻眨了眨眼,他突然发现,谢念音美得惊人。
    葱绿色的春衫柔软而轻薄,笼着一个白皙透着淡粉的少女,她的眼睛朦胧着水意,望着人的时候专注极了。
    陆子期的视线落在了音音的唇上,红艳艳的嘟着,柔软。
    红唇微动,喊的是:“哥哥?”
    陆子期嗯了一声,才觉自己整个人都紧绷,喉咙干涩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马车内很热,果酒的香味好像无处不在,混合着独属于谢念音的淡淡的甜香,陆子期惊诧地发现一个非常震惊的事实:
    音音真的很美。
    他几乎是诧异地看着眼前人,人人都说他的音音美,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又可爱又美,可是他从未像此时这样看清楚谢念音:如此美。
    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一直以来隔在眼前的轻纱在这一刻被人撤去。
    兄妹相伴,一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看清楚谢念音的眉眼:一点一滴,动静皆是,美得动人心魄。
    陆子期抬起修长手指揉了揉额头,惊奇地发现:音音真的长大了,美得简直惊心,只是坐在她的身边,好似都被那惊人的美燎到。
    如此张扬热烈的美,他怎么会一直都没看到?
    陆子期茫然去看车内的灯,看猩红色的车帘,他甚至伸手轻轻撩开车帘一角,去看车外那个黑沉沉的世界。
    整个天地,好似都不一样了。
    明明一切平静如常,跟车的小厮和车夫说话,车内安静得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就在这安静中,陆子期攥紧了手,慢慢再次看向了谢念音。
    天崩地裂。
    他的世界,于这个平常的夜晚,天崩地裂。
    陆子期的目光越来越深,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的面色却愈发苍白安静。
    音音大约是累了,把头靠在了陆子期的膝上,在轱辘辘前行的马车里睡着了,却睡得不安稳,只要一偏头就会掉下去。
    陆子期想要扶住音音,像往常一样,让她睡得安稳踏实一些,可他伸出的手却顿住,只觉得无处可放,从未觉得她的衣衫这样轻薄。
    陆子期紧绷身体,只用身旁靠枕挡住音音,不让她滑落下去。看着膝头沉睡的女孩,她的发髻微微松了些,有碎发散在她的脖颈间,陆子期移开了目光。
    他从未觉得车行得这样慢,赵家离陆家这样远吗?他甚至忘了,是他来的路上吩咐车夫回去的时候不要太急,早猜到音音必会喝酒,怕晃荡的马车让她不舒服。
    往日宽敞无比的马车此时对陆子期来说格外逼仄,他一手拿着靠枕稳住沉睡的音音,另一手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扯了扯衣领,缓缓吐出口气。
    马车刚一停下,外头钟大娘叫好了软轿,本以为公子会像往日一样把音音抱入软轿中,却没想到橘墨刚一进车内,公子就出了车帘下了马车,吩咐钟大娘帮着橘墨一起把小姐扶入轿中,然后就立在一边,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初夏的夜还带着丝丝凉,陆子期冷静地听着车内橘墨轻轻唤音音的声音。
    然后听到了熟悉的软糯声音,口齿含混,第一句就是问,哥哥呢。
    微凉夜风中冷然而立的陆子期只目光微颤,却没有动,也没有应声。直到半醉半困倦的谢念音被扶着送入软轿中,陆子期才淡声道:“走吧。”
    下人从后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公子,只觉得往日含笑的公子都让他们分外紧张,原来一旦公子面色沉冷下来,更吓人呢。
    跟着轿子的橘墨低头冲钱多吐了吐舌头,只怕是小姐这次太过了些,公子生气了呀。
    钱多也瞧了瞧大步走在前头的少爷,晃动灯光中的背影都透着肃冷,他附和地点了点头,估摸是真生气了。
    风起,吹动了陆子期月白色袍角。他看着茫茫夜色,停了步子,等身后不远处那顶小小的软轿,软轿过去的时候,一旁的陆子期几乎是屏息以待。
    在风雨欲来的夜色中,他呼出了藏住的那口气,看向沉沉前路。
    旁边的人越发打起精神,只觉公子面色越发沉冷。
    风渐渐紧了,乌云更厚,空气中都能闻到将来的雨味。有下人低声道,入夏第一场雨要来了。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哗哗的雨下来了。
    第43章 夜梦惊暗换
    风雨已到, 清晖院一时间响动了起来,纷纷收拾,同时迎接晚归的主子们。
    慢慢地, 这响动静了下来,只余下外头的风雨声。
    漆黑的夜中,风夹着雨,越来越紧。清晖院里人早已都在梦中, 只有越来越紧的风声树声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清晖院上房内室雕花床柱和瞬间坐起身的大公子。
    紧随闪电的就是一声雷鸣,接着就是越发大的落雨声,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雨落的哗哗声。
    室内重归黑暗,黑暗中骤然起身的陆子期紧紧抓着身下锦褥,夜风挟着水汽从半开的窗中吹入。
    今日守夜的正是钱多, 此时正带着丫头要为公子关窗。
    “少爷是被雷声惊醒了吧。”钱多持着一盏不大的羊角灯, 放在最远处的桌上,生怕烛火扰了大公子的睡意。
    昏黄的烛光只照亮周遭一小处,大公子的半边床以及床上的公子都依然处在阴影中。
    此时阴影中的公子微微垂头坐着, 没有动也并没有搭腔, 只有床头挂着的一个小小香袋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钱多不敢多话, 手脚麻利地把水壶里已经凉的水重新换上温热的,丫头已把最后一扇窗也关好了, 这边他就要带着丫头退下, 却听到一直沉默的公子道:“把窗都打开。”
    “公子,外头风雨大得很。”廊下都湿了。
    “都打开。”陆子期重复了一遍,顿了顿, 又道:
    “备水, 我要沐浴。”
    声音低沉, 透着微微的异常。
    钱多先还想把茶水送上让公子润润喉再睡,听到后一句吩咐,他极其迅速地往床间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领了吩咐下去。
    钱多是打小就跟着大公子的人,论理说如今公子早已弱冠,就是为了功名成亲晚,也早该安排房里人的。但公子反感,下面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他迅速带人备好热水,一退出浴房,钱多就在当值丫头旁边耳语了几句。小丫头当即撑伞往下人住的厢房方向去,从游廊进入雨中,雨势大得小丫头手中油伞都歪了歪,另一只手提的灯笼噗一下灭了,她也顾不上了,带着一身水汽来到一间厢房内,里头睡着的丫头推醒。
    床上睡着的杏儿是钟大娘专为大公子备的,当时用的说法是有些丫头该放出去嫁人了,得补进来一批,有两个是要在大公子这边伺候的,钟大娘非让大公子过过眼,陆子期当日累极了,懒得多跟钟大娘说话,抬眼一扫,随手指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杏儿。
    杏儿容貌在陆家一众丫头里也可算最出挑的那一个,要不然能被大公子随手一指就选出来嘛。从十六岁来到清晖院,如今已十八快十九了,这时被小丫头湿手一推,她惊叫声还没发出,就听给大公子当值的小丫头熟悉的声音:“姐姐快去,今夜可能有吩咐呢。”
    一听这话,杏儿激灵坐了起来,系扣子的手都忍不住哆嗦,等了两年可算等来了。她年纪越来越大,她娘的意思是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就出去嫁人吧。可杏儿不愿意,看过大公子再看下头那些人,谁会愿意呢。
    两人都穿了油雨衣,顶着风雨到了游廊上,脱下油衣,薄薄的夏衫勾勒出杏儿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滴溜溜娇媚的眼,甚至有那么一点像——,平日不觉得,刚刚那么猛一回头,一个念头窜上当值小丫头的脑海:倒有那么一点点像他们清晖院的小姐。
    这个念头一冒头就又下去了,再仔细看就不像了。
    这边杏儿莲步向前,心噗噗跳,走向她的命运。
    浴房内,微黄光亮下,年轻人的面色上看不出情绪,他闭上的睁一下子睁开,睫毛上还挂着水滴。水滴从他白皙俊美的脸上滑落,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修长漂亮的手却不觉扣紧浴桶。
    随着哗啦一声水声,陆子期重新换上新的寝衣,一走出浴房就听到了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他站住了,音音最喜欢这样的雨声了。年轻公子的嘴角还未翘起就立即绷紧,甚至往下压了压,让旁边候着的钱多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为何一下子看起来就恼了。
    钱多赶紧朝身后挥手,少爷脾气不好的时候,谁也不要往前凑,谁凑谁完蛋。
    直到大公子重新回了内室,一直紧张等待的钱多都没等来任何吩咐和暗示。比他更紧张的是杏儿,大雨让夜更凉了些,她本就穿得轻薄,这会儿冷的上下牙控制不住碰撞在一起。
    刚刚她就守在浴房门口,可大公子出来的时候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她。黑暗中,杏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凉的,也不知冷的是手还是脸。明明,再多的丫头中旁人一眼总能看到她,为何大公子偏偏看不见她呢。
    她愣愣看着大公子房内晃动的光亮,甚至能看到窗前大公子的身影,突然,她看到大公子的手伸出了窗外,似乎想触碰外头来的风雨。
    杏儿呆呆看着,红了脸,愈发痴了。
    陆子期站在窗前,先还在看外面沉沉的夜、哗哗的雨,有被风吹入的雨汽扑在他的面上,冰凉一片。怔愣间,他伸出了手,去迎凉凉的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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